十八年前,我順著村前那條泥濘、彎曲的小土路無目的地前行。---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方向是東北,我要回家,回到我被丟棄的東北山林。我想知道,一個七歲的懵懂無知的孩子在路上能走多遠。那個清晨我走的時候,突然大霧彌漫,霧氣從村東的水庫里冉冉騰起,徐徐盤纏于各個山腰中間,如數條白龍張著猩紅的大口露出駭人的獠牙。我走在路上,一步步走近那顆顆散發腥臭的牙齒,它們在我的眼前擺動,向我嘲笑著。
它們說,孩子,你能走多遠?
我一直記著哥對我說的那句話,翻過那些山,就可以看見大路。一直朝東北走,會到的。
我一直走。我赤著腳,踩在墜滿清涼露珠的草叢里。我說,一直走,就會到的。
山石劃傷了小腿,腳板生生磨出了血泡。孩子啊,路到底還要走多久,你又到底能走多遠呢?
天亮的時候,我張開雙臂站在大路中間攔截過往的車輛。最終一輛破舊的拖拉機不情願地停下,一個穿著淺灰色中山服很面善的年輕男子晃悠悠地從座子上下來,彎著腰看地上衣著破爛、黑不溜秋、瘦得皮包骨頭的我,問,嘎子,不回家,在這兒搗什麼亂?
我抬起頭,問他,叔叔,你是去東北嗎?
你去干什麼?
找我的爹娘。
在哪里?
東北。
東北哪兒?
不知道。
你怎麼在這里?
他們不要我了。叔叔你帶我走吧。
男人抱起我,說,好。
他在縣城一個煤場開拖拉機,老家是吉林安圖。他說,他正好也要回去,正好把我捎回去。下午就走。
我高興得不知所措。縣城還沒有火車,要坐客車到兗州。中午在縣城車站他給我買了一個四四方方包裹著牛皮紙的東西,他揭開來露出焦黃油亮的表皮,遞給我說,吃吧。我問他,這是什麼。他說,叫面包。我接過來輕輕地抿一下面包的角,一股從未嘗過的香味立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
那是我第一次吃這種叫面包的東西,也是我吃得最久的一個面包。我抱著它,護著它走在火車的車廂里,多好啊,多香甜啊。況且那個男人還告訴我到了東北,面包多著呢,讓我吃個夠。我伸長舌頭舔食粘在腮幫上的面包末,我的眼前擁擠混雜的陌生人都變成了香噴噴的面包。我大腦里飛快地念著以後再也不喝稀糊糊再也不啃硬邦邦的黑窩窩頭了。
走真好,走了就有那麼多的面包。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火車。轟隆隆的龐然大物在我七歲的眼里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和我同歲的那些娃子還只會和稀泥過家家,他們連火車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卻正坐著它呢。我在站台上東張西望,好奇地躥進火車門。我無知地指著里面一排排的車座問他這是什麼。他呵呵地笑,說到了東北,比這好玩的多著呢。我如此地不可言說地興奮。我把面包放在胸口上左手小心地護著,他牽著我的右手走過一排排的塑料座子,把我放在一個靠窗口的位置。他坐在我的旁邊,笑呵呵地看我。
火車駛了三天,最後在一個叫安圖的小縣城下來,我的面包卻只吃了一半。
安圖,吉林省東部的一個小縣城,人口不到一萬,背靠巍峨的大山。山上植被濃茂,山頂是一處斷崖,非常的陡,山半腰有一個小瀑布,水是從一個山洞里流出的。山腳就是縣城,樓房依山而建,參差不齊,倒也很有韻致。
他領著我走到一個剛蓋的瓦房門前。一個肥胖的婦人迎出來,摸摸我的頭,轉身對那個男子說,這孩子不錯。來,屋里坐。
婦人把我們讓進屋。應該是一個很富裕的家庭,院子很干淨,鋪著清沙。大門後邊有一個扎著小辮的大約四五歲的小丫頭正坐在地上數著什麼,看見我進來,好奇地看我。堂屋擺著一台黑白電視機,一個藏藍色的長條沙發,鋪著紅磚的地面,剛刷的白牆,正北掛著毛主席的肖像,西牆有剛貼上的年畫。我拘謹地縮在屋子的一角。這時那個男子和婦人走進了門口掛著粉紅色碎花的布簾子的里屋。
男人說,你不是要我給你買個兒子嗎?這孩子說要來東北找爹娘,我看是一個走失的孩子。你看眉清目秀的,就給你帶來了。
婦人掀開門簾又打量了一遍,問,你確定沒人來找?
男人說,大姐,你放心好了。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這麼著吧,我千里迢迢地給你送來也不容易,你就給我五百塊錢吧。
婦人又打量了我一遍,問,他沒問題吧?
男人朗朗地笑,我的大姐啊,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
婦人說,好。
就這樣,我被這個男人賣了。我的身價是五百元。
許多年以後,我常常想起這個男人,我一點也不恨他,甚至很想他。我常對十五說,他媽的有一天我要是遇見他,一定要請他喝酒。
十五呵呵地笑,說,對,他要是不把你販來,你可能還沒有走出那條路就餓死了。
我說,對,如果沒有他,我怎麼能遇見你呢。
十五接著說,還有藍。
可是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十五和藍,他們都不會想到,我在那個家享受到了什麼,又遭遇了多少不可思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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