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和這些喜歡瞎打听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一個廢庫房里,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系?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梁上,在那里搖搖晃晃地像只蝙蝠似地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吧。紅拂簡直是制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系,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麼關系?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麼關系?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听,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麼,紅拂又沒有听懂。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家伙差得遠。于是那些太監就面面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面上。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後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第二次是請她做奸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奸細要自覺自願的人。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吧,你要知道,頭頭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奸細,就不成其為頭頭。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面的,果然見到了吧。而紅拂一面和他們寒暄,一面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里,然後說道︰你們問吧。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準,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著眼楮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干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于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于上面,自絕于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怎麼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里制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听,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制造誤會。
如果我說,生活是件很麻煩的事,其中最大的麻煩是避免誤會;最起碼紅拂同意。對我來說,次大的麻煩是我不夠聰慧,一個費爾馬定理就證了十年,這樣我在智力生活里所得的樂趣就抵不過痛苦——假如我是牛頓、笛卡爾,特別假如我是歐幾里得,一切會好得多。這個說法對紅拂就不適用,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麻煩是不夠漂亮,這大概是因為男女有別吧。男人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女人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因為這最大的麻煩和次大的麻煩,所以生活中快樂少,苦惱多。但我不抱怨,因為抱怨也沒有用。
小的時候,老師就對我說過︰看你也是兩只眼楮一個鼻子,你怎麼老和別人不一樣呢?我听了甚為得意,正在飄飄然,忽然被老師狠狠掐了一把,她說︰你以為我在夸你哪?等我長大了,一听到頭頭們說這句話(看你也是兩只眼楮……)就能夠領悟,用不到別人掐了。但是我這一輩子也就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什麼進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別人注意到我這種不幸的缺點(只長了兩只眼楮和一個鼻子)。最近一次系主任找我談話,也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因為我听他說話時不專心。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為此得罪了很多人。後來我發現听別人說話時用力看著他,別人就不容易發現這一點。最早是看他的眼楮,左眼看他的右眼,右眼看他的左眼,研究他眼膜的顏色和質地,瞳孔的形狀,看得久了甚至能看出他眼底的血管是否硬化了。但是這種看人的方法很是招人討厭,現在改為看鼻子,看久了也能把對方的鼻頭看到臉盆那麼大。我們系主任的鼻子是蒜頭形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將來是個酒糟鼻。酒糟鼻是因為皮膚長了瞞蟲。我看得清清楚楚,瞞蟲怎樣從他的這個毛孔鑽出來,從另一個毛孔鑽進去、但我愛莫能助——如果揮拳去打,雖然可以消滅 蟲,但他的鼻子難免就要受到傷害。紅拂和我不一樣,我們說到過,她向虯髯公學習過劍術,並且久經戰陣;假如一名老兵槍打得很準,那也不足為奇。她和頭頭們談話時也是盯著對方的鼻子看,看到了 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佩劍把 蟲削去。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在事後是很難解釋的,因為 蟲只能在高倍顯微鏡下或者听了頭頭們半小時的訓話後才能看見。所以她根本就不解釋,轉身收劍而去。別人看到的就是︰一等貴婦和大內出來的太監正在和她說話,她忽然掣劍威脅人家。結論是紅拂不僅狂妄,而且危險,後來就把她的佩劍沒收了。
我和系主任說話時,不但在看他鼻子上的 蟲。而且嘴里還能講話,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一心二用必然出錯。他對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答道︰您知道我早上吃了些什麼嗎。池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說︰這是對建築行業的污蔑。他說,你這樣子怎麼為人師表?我說︰您的意思是我不夠漂亮,這是女生的看法嗎?他說,你要知道我國的國情。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每月掙三十美元(這是按官價算,按黑市價遠沒有這麼多)。後來他看出我在胡說八道。就說到我長了兩個眼楮。這句話使我猛醒,原來他一直在勸我結婚。除此之外,他還知道我和小孫的不正當關系。這一點倒不足為奇,因為行房前後小孫老朝我嚷嚷——責怪我嫌她不豐滿,皺巴等等,其實是沒影的事——友鄰右舍全能听見。他們听到了必然到系里匯報我,否則左鄰右舍有什麼用處?我告訴他,我正在考慮結婚,他才滿意了。其實這是一句謊話。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件事。
五我十七歲時在插隊,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動的大亮點,夜風是些淺藍色的流線,雲端傳來喧囂的聲音。那一瞬間我很幸福,這說明我可以做個詩人,照我看來凡是能在這個無休無止的煩惱、仇恨、互相監視的塵世之上感到片刻歡欣的人。都可以算是個詩人。然後你替我想想該怎麼辦吧——在隊里開大會之前要求朗誦我的詩?我怎麼解釋天是紫的,風是藍的,雲端傳來喧囂?難道我真的活膩了嗎。這一切告訴我說,不能拿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當真、不能拿別人當真,也不能讓別人拿我當真。後來我就當了數學家。憑良心說,我當數學家真是不大合適,正如別人當詩人不合適一樣。現在小孫老想讓我背出一首十七歲時的詩,甚至為此騎上了我的脊梁,用長筒襪勒住了我的脖子——因為她這些轟轟烈烈的行為,我懷疑她是個虐待狂——但我背不出來。我倒能背出幾百種艱難的不定積分的解法,但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
紅拂在長安城里生活,覺得無聊時就把李靖給她畫的那些畫拿出來看。那些畫是畫在用芋頭湯漿過的紙張上,有些是用顏色畫的,還有一些是用水畫的。水能在芋頭湯上留下永遠不褪的痕跡,好像糖在水里溶化,或者陽光下的空氣。在這些畫上紅拂好像空氣里的一個精靈。另外一些畫是用紅藍兩色或者黑紅兩色畫出來的,畫中人的相貌除了一雙大得驚人的眼楮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的近似之處,但還是能夠看出畫的是她。給她畫這些畫時,李衛公用了一大把竹筆。他把這些筆叼在嘴里,所以好像一只海豹。衛公給她畫這些畫時,他們住在土地廟里,四周都是菜園子味。紅拂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這一點可能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種關系),籬笆上開滿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訴她說.喇叭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紅拂點頭稱是,顯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其實她心里想︰滿籬笆這種象征是什麼意思呢?人在年輕時都是這樣的,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但又不敢問。等到可以問了,一切又都索然無味。她把這些畫拿到貴婦聯(乙)去給別人看,並且宣布說︰這就是藝術,這就是愛情。而那些貴婦們卻說︰你們這些土包子懂得什麼藝術、愛情!
紅拂在貴婦聯(乙)里被當作個土包子,因為她沒有上過貴族女校,沒有穿過白上衣黑裙子,緞面的布底鞋和白布襪子。那種襪子是五趾分開的,樣子很怪。但是她被容許混跡于她們之間,參加每旬一次的party。據說這是因為紅拂長得漂亮,人又不蠢,所以給她一點恩惠。其實這算不上是一種恩惠,因為貴婦聯(乙)內敵視大唐的情緒早就引起了頭頭們的注意,正如現在我們所說的︰她們是一個裴多菲俱樂部式的團體,但是還沒到處理她們的時候。這就是說,參加這種party的人最後肯定要倒霉,但不是現在。其實那些女人聚在一起時,只是穿起女校的校服,朗誦少女時代的純情詩文,並且集資出版詩集,並且把丈夫叫做老鱉頭子。我想女人這樣並沒有犯什麼錯誤,錯誤就在于說沒有上過貴族女校的人都是土包子,不懂藝術和愛情。貴婦聯(甲)的成員知道以後十分氣憤,大家分頭致力于琴棋書畫,還奮力去寫愛情詩。但是這些娘們見了一等貴婦的作品就捧腹大笑,有人甚至笑出了盲腸炎。這就使一等貴婦們相信自己真的不懂藝術和愛情,再也不肯致力于琴棋書畫,也不再去寫愛情詩,而是致力于反對藝術和愛情,終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實證明人沒有藝術和愛情也能活,最起碼中國人有這個本領。而世界上沒有了藝術和愛情,也就沒有人會被叫作土包子了。貴婦聯(乙)天天開會學習,改造思想。今天批判張三,明天批判李四。被批判的女人們不堪羞辱,紛紛自殺,而頭頭們也不加阻攔。紅拂在長安城里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長安城里沒有風,但是城外經常刮大風,風一起就是天昏地暗。有人說,在城里可以看出這風的干燥程度,因為有時候天是灰黃色,就像干燥的土粉,有時候天是潮濕的黃色,好像風和黃土在天上合了泥。有人說,在城里可以看出風的深度,因為有時候天是地上浮土的顏色,有時候是地下積土的顏色。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大家都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些來去匆匆的外國人和腳夫、車夫,絕大多數的人只要進了長安城,就沒有出過城。有些人下定了決心要到城外去玩玩,走到了城門口,看到了門洞里站著的兩排守城兵就喪失了勇氣,這種情形也像被魘住了一樣——假如天色是深黃色,天上就會掉下土來,是長條形的,好像一種蟲子屎。在這種天氣里紅拂下班回了家,先到書房里去看看李靖(她總怕他會突然無聲無息地死掉,這種憂慮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衛公就是一聲不吭的死了的),然後回到自己房間里去換衣服。她脫掉外衣,解下胸前的水袋,拿掉假肚子,假屁股,然後把扇貝做的乳罩解開,那對乳房就像一對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這對兔子上當然沒有耳朵)。
如前所述,當時外面是昏黃的天氣,有一種陰濕的黃色被壓到屋子里面來,紅賴的身體則是白皙而有光澤的,在這種光線下就閃著藍黝黝的光,好像她天生就是藍種人一樣。她的乳房上早印上了扇貝的痕跡,看上去好像兩個笊籬,而且肚子上也有一大塊紅印。這使她本來美好的身體變得難看了。此時的感覺和當年在洛陽城里梳頭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因為現在面對的還是惱人的生活,了無生趣。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逃出洛陽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樣的,只有些表面上的變化。後來她有了一個主意,實際上還是故伎重演,到了晚上睡覺時,她就策動衛公從長安城里再次跑掉,就如多年前從洛陽城里跑掉一樣。衛公听了皺眉道︰瞎扯八道!往哪里跑?紅拂說︰跑到海邊上去——你不是喜歡海嗎?衛公听完了就開始不吭聲,一連好幾天都皺著眉頭,在想紅拂的主意是不是有道理。據我所知,數學家都是這樣的,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建議,包括最異想天開的建議。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李衛公找來了一切地圖和地理方面的書,考慮了從東羅馬帝國到南美洲的一切地點,研究一切逃走的路線。假如紅拂問起來,就說,就算要逃出去,也要策劃周全。
每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紅拂總是穿一身白紗的衣服去梳妝。這身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站在鏡子面前,紅拂有點不敢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城。她的下巴現在是渾圓的,脖子上接近下巴處有了一道淺淺的紋路,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窩;過去不是這樣的。過去她是消瘦的。她的乳房現在很豐滿,還能用柔軟,圓潤等字眼來形容。過去是緊湊的,假如那上面有表情的話。就是一種頑強不屈的表情,或者可以說,那是兩個緊握著的小拳頭。生了孩子以後腰也粗了,雖然只是一寸半寸、但這里討論的不是形狀,而是身體的表情。總而言之,紅拂自己都不相信她還能激勵一個男人從長安城里逃出去。現在的這個身體沒有了挑戰性,只能誘使男人和她做愛,卻不能使他對生活不滿意。
本書首發。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個(*^__^*),都會成為作者創作的動力,請努力為作者加油吧!
只要輸入--就能看發布的章節內容(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