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多年前,在我插隊的地方,我叉手于胸,面對著一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岔開腿站著,用這種姿勢表示我永不妥協的決心。-------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這種景象和堂吉訶德有一回逃進深山時的情形很相像。堂吉訶德和他的名馬在一起,我帶著我的馬兄弟,只少一個桑丘?潘薩。堂吉訶德發了一大堆惡狠狠的誓︰要在一年之內不和女人做愛,不在桌布上吃面包,不穿內衣睡覺,等等。我一個誓也沒有發。但是事實證明,我這個亞熱帶的堂?吉訶德在任何方面都不比他差。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轉意,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十七歲時我趕著馬在山坡上走路,穿著塑料拖鞋,一雙白的足球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穿,光著屁股;我的衣服在馬背上用皮帶捆成一卷。那個山坡上的草都匍匐在地上,就像收過的白菜地上的菜葉子——草葉子很硬,葉邊卷著,牛和馬都不愛吃,這大概是被牛馬吃出來的變種吧。我一副老相,面頰緊貼著嘴角,手臂的里面青筋裸露,往前走時,把屁股上的稜角留在後面。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看到,那就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子跟著一匹瘦馬在山坡上行走。陽光能把人烤熟。我就這麼走過了陽光,走進樹蔭里。這個怪誕的行為表明我決心離開這個只有茄子和芋頭可吃的地方,開始我的生活。它也表明我決心背棄我的馬兄弟,雖然我愛它愛得要命、但是將任憑它在老年以後被人殺死制成皮革。順便說一句,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匹老馬把它養在家里。這件事說明我們為什麼要愛女人—一她們在值得一愛的動物中,如果不能說是最便宜,起碼也該說是我們唯一負擔得起的——但是這兩種說法是一樣的。我要離開那個地方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伙食,而是渴望有一種智力生活,因為這個原因,後來就選擇了數學,竭一生之力證明了一個數學定理。現在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干這件事——我應該干點別的。
我十七歲時,滿腦子都是怪誕的想像,很想寫些抒情詩,但是筆記本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所以我總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爬起來,就著月光,用鋼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把整面鏡子都寫藍了。第二天有人拿鏡子一照、看見一張藍臉,嚇得尖叫一聲。但我只是躺著,什麼都不解釋。人家對我這些行為的評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王二,你可真豁得出去!這些事注定了不管我到哪里,總是顯得很怪誕、很不討人喜歡。這說明我和別人之間有很深的誤會,但是我不準備做任何事去彌合它。相反,我還要擴大這些誤會。現在我老在想,面對十七歲時的誓言,我做的是不是已經夠了,可以不做了。
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
紅拂殉夫以前發生的事是這樣的︰長安城還沒有完全建好,李衛公就病了,眼楮再也睜不開。在家里的時候,他總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把腳放在腳爐上,一年四季總是這樣的。腳爐里的炭有時已經熄了,有時卻會把衛公的後腳跟烤焦,讓他的腳看上去像只烤鴨子。但是你用不著為衛公操心,他腳上的皮早死掉了,用熱水泡透以後可以刮下一寸多厚的一層。從這一點看來衛公是老了,雖然他還不到六十歲。
從別的方面來看衛公也是老了。他的胃氣很不好,哈氣時好像一窖凍壞了的紅薯,散發著甜里透苦的怪味,這種氣味是有毒的,可以燻死蒼蠅和蚊子。當然,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化有一定的關系。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拿不住東西。而且他的頭發全都白了,面容和嗓音卻都童稚化了。這就叫鶴發童額吧。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中的一張躺椅上,周圍是各種正在發明中的器具——那些東西上面積滿了塵土。衛公過去喜歡把一切家具和自制的設備都涂上黑漆,所以這間房子里有點黑。衛公過去習慣把工具和文具全放得亂七八糟,所以這間房子里還是亂七八糟。像一切科學家一樣,衛公禁止任何人打掃他的書房,掃房子的事都是自己來干;但是他有好長時間不干這件事了。過去天剛一黑,衛公就要在房間里點滿牛油蠟燭。那些蠟還在那里,但已被耗子啃得亂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陳了,啃起來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們吃掉。他的書桌上筆架里有各種毛筆,鵝毛筆,蘆葦筆;牛皮紙,羊皮紙,絹紙,藤紙;但他已經好久不拿筆了。這間房子散發著腐敗墨汁的臭味。他的工作台上有各種手鋸,銼刀,量具,銅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沒有做過東西。這間房子散發著刺鼻的塵土味。與此同時,長安城也被他放到了一旁,好像一件沒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戶紙。這種饋形就叫老年吧。
在衛公老了的同時,長安城里別的人也老了。他的同僚多數雖理出鶴發童顏的模樣,有些人還駝了背,見了面一聊天,總是在說車 轆話。這種情形使大家都感到慚愧,所以都雇了書記員,讓他把說過的話題記下來,每重復該話題一次就在前面畫上一劃,積滿了五次,就是一個“正”字。兩位先生見了面聊一會之後,把談話記錄拿過來看,看到上面正字太多了,就握手告別。除此之外,大家撒泡尿都要半個鐘頭。大家都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們都老了。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每回他見到一堆砂土,都要極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他還很想掘土合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這種情形經常使紅拂頭皮發炸,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做愛愛”時,她沒有性欲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這一嘴巴有時候能收到很大效果,衛公馬上就長高了,嗓門也變粗了,厲聲說道︰“你打我干什麼?”其實他沒有變得那麼老(只有後腳跟是真正老了),也沒有變得那麼小。實際情況是︰他好像是被魘住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只好往老少兩端逃遁。
這種裝老情況在女人中也存在,所以紅拂每天上班之前都要仔仔細細地化妝,把頭發盤到頭頂上,在眼角和嘴角上畫出魚尾紋。她還要戴上扇貝做的乳罩,那種東西的作用是把乳房壓扁,假如後背朝下,還能給人以下墜感,並且在乳罩下方掛上兩袋水,戴上假肚子,假臀部(這個東西的作用也是使人產生下墜感),然後穿上衣服,灑上香水去上班,這種香水是從發酵的黃豆、淘米水、油煙里提煉出來的,散發著廚房的味道。假如灑得適度,還不是太招蒼蠅。
至于上班的情形是這樣的︰長安城里每個人都得上班,不在衙門里上班,就去各種聯合會。紅拂得上貴婦聯合會上班,這是因為她不在任何衙門里就職。每天早上她都騎著一匹灰色的母驢前往,那驢的樣子像只野兔子,主要是腦門和耳朵像,走在路上听見那兩袋水晃里晃蕩,生怕它灑了,就用雙手把它們扶住,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怪模樣。據說得了小腸疝氣的男人上了路也是這個模樣,並且老要用手去扶灌進了腸子的陰囊。到了班上,看見大家都是這樣的愁眉苦臉,並且都學沒牙老太太那樣癟著嘴說話。不癟嘴的話都是湊著耳朵說的︰“我得馬上回家去,水袋漏了。替我應個卯!”“我告訴過你了,別裝水,裝沙土。”“漏一身土不是更糟嗎。晚上到我家來打牌。”“好吧。不過我不信你的水袋真漏了!”紅拂上班的單位是二等貴婦聯合會,簡稱“貴婦聯(乙)”,同事的年齡都不太大,而且都有點賴皮。
長安城里除了貴婦聯(乙),還有貴婦聯(甲)和貴婦聯(丙),全稱是一等貴婦聯合會和三等貴婦聯合會。只是這一宇之差,就有很多區別。貴婦聯(甲)里面全是些老太太,什麼下墜啦,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用不著假裝。而貴婦聯(丙)的成員全部蓬頭垢面,兩眼發直,有些人還要穿著緊身衣由兩名健婦押送前來上班。一位貴婦應該成為哪個團體的成員,是由她們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假如她是明媒正娶,就是一等貴婦,自然是貴婦聯(甲)的會員。假如她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奸後娶等等,就是三等貴婦,成為貴婦聯(丙)的成員。這種女人本身就有點五迷三道,就算原來達不到瘋的程度,等被評上了三等之後,自然也就達到了。紅拂的情況當然評不上一等,因為她不是娶來的,和三等也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她也不是搶來的。最後折衷了一下,評為二等。其實她在這里也不大合適。這個等級如果不算她,就是清一色的軍旅婚。
軍旅婚的來歷是這樣的︰大唐的軍隊在平定四海的戰爭中,很多戰士年齡很大了,但還沒有結婚。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作法,每攻下一座城市,未婚的戰士們就把貴族女校包圍起來,把校長叫出來,用刀柄敲打著她的頭說︰把你的學生都叫出來,從我們中間跳—個做丈夫——否則血洗了你這個鳥學校!然後那些女孩子就走了出來,穿著白上衣、黑裙子,怯生生的看著腳尖;猶豫了好久之後,走到一個看起來胡子比較少、年齡不太大的大兵面前說︰就是你吧,然後就大哭起來了。始終沒被挑上的戰士免不了怒火中燒,闖進學校,把教師、校長、女校工連同燒火的老婆子全部一掃而光,不過這些人都屬于貴婦聯(丙)的範疇。第二天早上,那些女孩子全跪在營帳前面給大兵擦軍靴,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你的那個怎麼樣?羅圈腿。討厭死了。你的呢?滿身的毛,也討厭。我不怕羅圈腿。我也不怕滿身毛。于是就換了過來。那些兵大爺對新討的老婆都認不的確,所以也不管。因為有這種換來換去、烏七八糟的情形,所以對于軍旅婚的評價不能太高。但是軍旅婚對于穩定軍心乃至取得戰爭的勝利都起過很大的作用,而且這些女人都曾跟隨丈夫行軍打仗,還有人流過血負過傷,這種情況也不能不予考慮的,所以就有了貴婦聯(乙)這個等級。
貴婦聯(乙)的成員都曾隨丈夫行軍,不過都是被皮條捆住了手腳,橫擔在馬背上。戰士們一面前進,一面高唱軍歌、這些人也在馬背上和前後的人聊天︰早上起來不該喝水,現在憋了尿。你數數吧,能管點用。我這個老鱉頭子捆起人來手真重。你拿他的狗皮褥子做護腕——等他睡著了偷偷的剪。打仗的時候也是橫擔在馬背上沖鋒,有人的確負了傷,都是被流矢傷在屁股上。到這時為止,這些女人對軍旅生活的參與程度就如一卷鋪蓋——事實上在冬天她們正是卷在鋪蓋里。後來戰士們找來了小盾牌給她們遮著屁股,她們也用並在一起的雙手給戰士拿弓拿箭,這就算有了感情吧。這種女人在長安城建好以後還是比較年輕,也比較漂亮;為了表現貴婦的風範,只好在臉上畫魚尾紋,掛水袋。不管怎麼說吧,能被分到這個聯合會紅拂還是比較高興,在這里可以听到一些小道消息,還可以說點出格的言論——在貴婦聯(甲)里,只有大道消息和正面言論,而在貴婦聯(丙)里,沒有任何消息或言論,只有囈語和咆哮,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把耳朵咬掉。現在該說紅拂和貴婦聯(乙)的其他成員是怎麼不合拍的了。在這里每人都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是原來家里是干什麼的——最起碼是個縣官、有時還要用到樞密節度等等現代很少使用的詞。與此相關的是家里有多少老媽子,多少丫環,多少廚房,廚子會燒汽鍋雞、炖熊掌等等。當然,這是前朝的情形,用中國大陸通用的語言,叫“萬惡的舊社會”。菜名之類的知識,紅拂還是有的,但是不大知道前朝的官名,輪到她講時只好語焉不詳。然後就是新婚之夜的故事,那個“老鱉頭子”(這是貴婦聯(乙)里對丈夫的標準稱呼)怎麼把她們扛到營帳里去,扔到狗皮褥子上,伸過一只穿了四十五號大皮靴的腳,讓她拽住馬刺往下拔。這時她怎樣因為恐懼和羞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拔掉了馬靴,露出了一只被腳汗捂白了的大腳,臭味轟地一聲沖上了帳篷頂,連盤旋中的蒼蠅都紛紛墜地。由此可以看出前朝貴族女校里學生敘事時那種浮華、夸張的傳統——她們用的都是同一種國文課本,而且在作文課上也慣于互相抄襲,因此故事大同小異——然後,那“老鱉頭子”亮出了他那件天上沒有、地下絕無的丑惡東西,並且撕裂了她的純棉內褲。紅拂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也沒有這種傳統,更沒有經歷類似的事情,所以說出來也就是寥寥的幾句︰“我是自己跑了去的。我喜歡他。”那些二等貴婦听了,就齊聲哄她。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頭頭們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奸細,匯報同事的各種言論。還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余孽不一樣。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紅拂干干脆脆地拒絕了作奸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那人就說︰好吧,這也由你。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衛公夫人。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照她看,長安城里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黯然于胸。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你不要去招惹他們。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妝台上有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沖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听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草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听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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