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瓔渾身一僵︰“你做什麼?”話未說完, 手肘便已抬起,狠狠往後一撞。
魏嘗不料她困倦時也這般凶狠,一手險險捉住她肘尖,一手仍橫臂攬在她身前, 垂頭解釋︰“我不做什麼, 你不是心里難受嗎?我就抱抱你。”
她掙了掙, 皺眉道︰“我沒有。”說罷又補充,“有也不用。”
“那我難受。听了你的話,我難受。”
薛瓔深吸一口氣, 似已忍到極限︰“我數三下,你再不松手, 門外長-槍立刻就能把你刺成骰子。”
魏嘗拿下巴在她肩窩輕輕點了下, 而後在她徹底撕破臉前松了手, 朝後退開一步。
他動作起伏間, 酒氣盡數向她鼻端沖, 薛瓔受不住這氣味, 覺得暈, 想今夜說了不該說的, 興許也有這層關系在, 怕自己再講出點什麼來, 便斂色趕人,一指門示意他走。
魏嘗只得悻悻轉身, 不過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 說︰“我不會忘的。但凡是你跟我說的話, 我一個字都不會忘,多久都不會忘。”說罷才移門而出。
春末夏初的夜風隨這番動作灌入房中,吹得案上燭火倏忽一跳。
薛瓔盯著它,皺眉捏了捏額。
*
翌日上朝前,孫杏兒來服侍她洗漱,問她昨夜後來沒生什麼事吧。
她說“沒”,又道︰“他酒醒就走了。”
“魏公子離開時,酒已醒了?”孫杏兒怪道,“他出了您院子後,招搖過市似的,繞著整個公主府走了好大一圈,還敲開了好多間下人的屋子,怎麼瞧都像還在耍酒瘋呢……”
薛瓔抿漱口茶的動作一頓。
魏嘗從頭到尾就沒醉過,出去後特意再演一出是為何?難不成想叫整個公主府都曉得,他已離開她院子,並未多做逗留,免得下人嘴上不說,心中卻對她有所看法?
薛瓔心里頭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抿入口中的茶水也從澀里生出滑來,又夾裹著一股淡淡的酸。
恰此刻,忽听外頭傳來叩門聲。
是傅羽來了,匆匆回稟︰“殿下,魏小公子哭得稀里嘩啦,說魏公子不見了。微臣以為小孩兒說笑呢,結果一看,現他衣物皆空,昨日那五千斤黃金也跟著不翼而飛了。再問門房,說他確實天未亮就出了門。您自打上回叫他辦差起,便解了他的禁,底下人看他拿的都是自己物件,所以沒攔。”
薛瓔愣了愣。怎麼的,這是卷了黃金遠走高飛了?
“沒說去哪?”她木了半晌後問。
傅羽搖搖頭,問道︰“您昨夜與他說了什麼嗎?”
是說了點什麼。但怎麼也不是指向這個結果的吧。
薛瓔這邊尚且一頭霧水,就見魏遲被穆柔安領了進來,一路哭一路揉眼楮,抽抽搭搭說︰“薛姐姐,阿爹不見了……阿爹怎麼不見了?”
她已穿戴好一身章紋繁復的玄色深衣,本該出去上朝了,見狀倒也不好一走了之,示意一旁孫杏兒去擰帕子,而後蹲下來道︰“我也不知道,門房說他是今早出門的,我這就派人去查,你好好待在府上等消息?”
魏遲根本沒听進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阿爹不會走的……阿爹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薛姐姐,他不會走的……!他是不是給壞人綁去了?”
薛瓔一噎,看看傅羽和穆柔安,輕咳一聲︰“不會的。你阿爹很厲害,沒人綁得了他。你听穆姑姑的話,先回去,我下了朝就去找他。”
她寬慰他幾句,因再不出就當真趕不及朝會了,只得吩咐林有刀先著手探探魏嘗去向,而後匆匆趕往未央宮。
薛瓔到得稍遲,入殿時,馮曄與百官皆已在場。她往龍座下打了珠簾的座椅上一坐,心里還想著魏嘗在玩什麼把戲,朝下望去時,目光卻忽然一頓。
大陳朝文官著玄,武官著緋,上朝時分列兩側。而今天,武官隊伍里頭多出一個人。
那人跟在傅洗塵的後處,正態度恭敬地望著她。
這不辭而別的人,怎麼會轉眼出現在了這里?
薛瓔正愣神不解,忽听身邊馮曄小聲道︰“阿姐,阿姐。”
她反應過來,忙回了神,就見文官那頭,相國周麓正手執奏疏,低著腦袋,一副請求她肯的模樣。
但他方才說了什麼?
薛瓔腦袋里彎一拐,氣定神閑道︰“周相國所言此事,當下暫且不議,留待朝會完畢再提。”
周麓頷了頷,退回到隊伍里。
薛瓔瞥了眼惱人的魏嘗,給馮曄使個眼色,以目光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馮曄輕輕聳了聳肩,悄悄比出個口形︰羽林左監。
薛瓔皺皺眉,隨即見底下又有人出列,提了冀州善後的舉措。她便先收回心思,主持朝會,待小半個時辰過去,底下該奏的都奏稟完了,周麓也于最後,代皇帝將昨日封賞幾個功臣的結果一一宣布了,便說了句“散朝吧”。
眾臣齊齊頷彎身,行鞠禮,等她與馮曄先走。
她跟在弟弟身後往側門離開,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武官隊列。
魏嘗也彎著個背脊站在人群中,態度謙遜謹慎,絲毫不見突兀之感。
可他明明向來不合群︰極少行禮,即便行禮也從不到位。極少說敬詞,即便說了也听不出幾分敬意。
她從前不追究,一方面是因不拘這些,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因為覺得這個人的氣度,天生就該不合群,就該立于人上。
現在他合群了,她反倒覺得不習慣,也不該。
馮曄說他做了羽林左監。他一聲不吭離開公主府,來當這麼個破官干什麼?
薛瓔跟著弟弟出了殿,到了宮道,終于能問清情況︰“魏嘗怎麼回事?”
馮曄打了個哈欠︰“我還想問阿姐呢,他大清早請見,把五千斤黃金背進宮,說後悔了,不要賞錢了,想跟我討個官做做。”
“你這就給了?”
“本來照功績就該給,既然他改主意,願意入仕了,那我這做皇帝的,還能小氣巴巴地拒絕?”馮曄說到這里奇怪道,“他怎麼一夜之間突然改了主意呢?我還以為阿姐知道這事。”
薛瓔皺著眉頭沒說話。
他見狀忙道︰“怎麼了你這苦大仇深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隨便挑個錯處,撤了他的官就是了。”
薛瓔搖搖頭,默了默說︰“他當了羽林左監,就是傅中郎將的副手了,這官雖不大,卻也不可能再留在公主府,你給他賜了宅子?”
馮曄點點頭︰“自然要賜,宅子是他自己挑的,就與你那府的後院隔了一道三丈寬的內街。你周邊本就都是特意安排的空宅,我想他原本住你府上,你都沒在意,隔條街也沒什麼,就答應了。”
薛瓔一噎,想了想,扭頭就走。
“阿姐,你不陪我做功課了啊?”馮曄在她身後喊出一句,卻沒得到她半個字回答。
*
薛瓔一路乘轎攆出未央宮,再換安車,往公主府方向去,到了府門前卻並未下車,想了想,向外邊馭手吩咐,叫他將車駛去後門。
到了後院偏門,她移開車窗便見對頭空宅府門前人來人往,一行僕役小廝正往里搬著各式擺設物件。
動作還真快。
她輕輕吁出口氣,獨自坐在車內等了一炷香,直到巷子盡頭傳來轆轆車馬聲,才向外道︰“叫對頭車里那位公子來見我。”
馭手稱“是”,而後攔停了那輛安車,向里道︰“這位公子,長公主有請。”
魏嘗移開車門,輕輕躍下,在原地默了默才走上前去,長腿一跨,彎身入了薛瓔的安車。
薛瓔見他一身緋色官服,先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而後道︰“解釋一下。”
魏嘗清清嗓子,在她對頭坐下來,說︰“你想听真話還是假話?”
她顯得沒什麼耐性,說︰“廢話。”
“真話就是,我不想看你那麼辛苦了。”
薛瓔微微一滯,隨即見他雙手交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昨晚回去,我想了整整一夜。冀州一戰過後,我現大陳的朝局非常糟糕,比我想象中還糟糕。原本我想,沒關系,身在公主府,我一樣能夠幫你,但是昨晚,我意識到自己太自大了。”
“即便我離你不過咫尺,在昨晚之前,也從來不曾貼近你。我不了解你,更不知道你在皇宮里受過什麼委屈。我想,我不在朝堂,終歸有鞭長莫及的時候。你被人欺負了,別說我不能幫你欺負回去,更可能連知情都沒法。畢竟你又不是個肯把心里話時時掛嘴邊的人。”
薛瓔垂著眼沒說話。
“所以我想,我還是討個官做做吧。官小一點沒事,我可以慢慢攢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俸祿少一點也沒事,我省吃儉用,養活自己肯定夠了。不能跟你同在一個屋檐下也沒事,反正就隔一條街,以後上朝的日子,我就在你府門前等你,下朝了,再陪你一起回來,中間朝會,還能在底下望著你,也算跟你朝夕相處吧。”
薛瓔的長睫微微顫了顫。
“你別怪我沒提前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按規矩,今日早朝,相國肯定得宣布昨日封賞的結果,我若不趕在那前頭改主意,到時板上釘釘,就沒機會了。我怕跟你和魏遲說了,萬一你不答應,或者他鬧起來,走不成耽擱了。”
“你倒是條條框框都盤算得很好?”薛瓔一句反問出口,尾音竟帶了一絲自己也沒料到的哽咽。
魏嘗慌了慌︰“我……”
“解釋完了?”薛瓔很快恢復正色,“解釋完了就下去。”
魏嘗沉吟了下︰“你不會是要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吧?你別那麼感動,這你就感動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以後?”薛瓔冷冷道,“誰還跟你有以後了?”
“怎麼就沒有以後了?”魏嘗看了眼窗外公主府的院牆,“你那牆就那麼點高,我腿又這麼長,以後天天夜夜……”
薛瓔一把捂住雙耳,一副不想听他說鬼話的樣子,扭頭彎身下了安車。
“哎你干什麼去……”魏嘗在後頭喊出一句。
“拉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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