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完得力下屬,榮淇將鞭子卷在手里,坐在馬上慢悠悠的走了。
新年的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店鋪也大都關門歇業,下了板子,倒是偶爾有幾個孩童呼嘯而過,紅彤彤的笑臉像小太陽。
一路晃到了建陽侯府,雪已是停了,只留下一片素淨的銀色。
侯府的下人們穿了新衣,蹲在門外等著,見她來了,忙跑進去喊了管家出來,又過來迎前蹭後獻殷勤。
榮淇一笑,向後掃了個眼風,便有兩個親衛摸出一大把錢來散與眾人,口里說著“過年沾沾喜氣”。眾人都接過去謝了。
二管家一溜小跑著出來,喝著“胡亂跟什麼,看白擋了道”,親自引著她進府,小聲道︰“今兒三小姐和姑爺也回來了。”
她意會地點點頭,大步流星地走去祠堂供了幾炷香,拜過了列祖列宗的神主牌,這才自去更了衣,往正院這邊來。
因是新年,一家子的人都是齊全的,老夫人被兩個媳婦服侍著坐在暖炕上,面前拼了兩張梅花炕幾,底下一張大八仙桌旁榮欒榮溫兄弟相對而坐,又是兩張八仙桌坐了榮家的小輩,這是嫡支,榮家的三老爺卻被擠到了門邊,外頭廊下也籠著炭火,坐的卻是榮家的旁支族人,內外聲息不聞。
“你可來了,一家子等你呢。”見愛女邁步進來,榮溫又是歡喜又是埋怨地說了一句,沖她招手,“到我這里來。”
“大人安康萬福。”榮淇笑意盈盈地沖父親拱手作禮,又對眾人打了個羅圈揖,賠禮道,“到年關了,公務繁忙,未能及時趕回,
還請各位叔伯見諒。”
眾人哪里敢挑她的不是,縱然心里有些不快,也紛紛道“為國效力才是我輩本色,佷女何錯之有”。
榮淇這才解了狐裘疊一疊遞給侍女,在父親下首坐下來。
雖是新年,她也沒穿那鮮艷的大紅大紫的顏色,玉色小襖配著豆綠裙子,外罩一件銀絲蓮花紋的長袍,鬢邊的九雲鳳鈿垂下一粒珍珠,端的華艷從容。
榮溫欣慰地看著女兒,拍拍她的手︰“清減了,你還年輕,別這樣不顧惜身子。”
她笑應了,又道︰“兒不過是近日忙碌了些,並不礙事的。倒是大人有了春秋,還請保重貴體。”
“你們父女酸不酸,”榮欒擱下筷子,指著他們向眾人笑道,“加起來過耳順之年的人了,還在這里膩膩歪歪的。”
榮溫回擊道︰“佷女不在身邊,大兄是看著我父女眼紅麼?”他故意伸手將榮淇一摟,道,“淇兒,你聞見醋味兒了麼?”
室內室外都笑起來,榮欒笑罵道︰“好你個老二,嘴上還是這樣不饒人!”
話音還沒落,就有一道不和諧的冷笑自後響起,低低的四個字,有叫人如墜冰雪的寒意︰“小狐狸精。”
這話除了種夫人再沒人敢說。
“啪”的一聲脆響,是榮溫摔了筷子。他霍的站起來罵道︰“不想在這里就滾出去,嘴里整日胡唚的什麼!”
種夫人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嘴唇微微哆嗦著,收在袖中的雙手發顫,看丈夫的目光憤怒得能噴出火來。
被丈夫這樣當庭廣眾的斥責,一輩子的老臉都丟盡了!
她的長子也在屋內,此刻已經急忙避了席,看看父親,不敢在這個關口觸霉頭,看看四妹,榮淇的臉色沉得能滴出墨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不下時,剛到門口的榮玉喬叫了聲“父親”,忙進來挽了母親的胳膊,軟軟地撒嬌道,“別站著了,您二位這樣,弄得我們晚輩們也站不是坐不是的。有什麼事兒,吃了這頓飯再說。”
榮溫無意在這種場合叫妻子下不來台,見女兒機靈,也多少緩和了臉色,才要就坡下驢,就見妻子一把推開女兒,捂著臉就跑了出去,頓時臉色更難看了。
她以為她還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嗎?三四十歲的婦人,弄嬌弄痴的做什麼!
榮玉喬被推了個踉蹌,才要去追母親,便被祖母拉住,“叫她自己待著,不出半天就好了。你也別白費心,過來陪老婆子吃飯。”
老夫人又沖跟在她身後的衛昀和幾個孩子招手,慈愛地笑道︰“好孩子,都到我這兒來,這里暖和。”
玉喬便坐了,對已經跑到老夫人懷里的女兒叮囑道︰“你乖些,別鬧著外太祖母。”
她跟著丈夫被圈禁了五年,最近才被恩準放出來。雖然沒有自由,看在她是榮家女的份上,生活倒是無憂。兩口子又沒有別的娛樂,就總是生生生。因為沒有節制,她已經有了七個孩子,這次只帶了三個大的來。
七個孩子里只有老三是女孩兒,生得伶俐嘴乖,最會討好人,幾句童言稚語便哄得老夫人合不攏嘴。
見女兒一如既往的機靈,榮玉喬放下了心,夾了一筷子白灼蝦放在丈夫碗里,柔聲道︰“夫君請用。”
他的王號早已被剝奪,如今只是個普通宗室,不能用“王爺”來稱呼了。
當年被圈禁後,衛昀大受打擊,先是瘋了似的想著翻盤,自欺欺人,整日想著外頭的人會來救他出去,然後他位登九五,把榮淇賜死出一口氣,之後見沒有人來相救,又怕不明不白地遇害,開始裝瘋賣傻。
只是無論他怎麼折騰,外界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們一家被圈禁在敬王府里,高牆下不見陽光,雖然不愁用度,下人卻大多憊懶,有時幾日見不到一個下人。
在這種情況下,衛昀也泄了氣,大概是被關久了,他變得有些木呆呆的,反應總是慢些,膚色蒼白,兩鬢染霜,幾乎看不出先帝在時那個俊朗冷峻的皇子模樣。
她自己倒不太受影響,只是看著丈夫的樣子心疼,再者頭疼兒女的前程罷了。
回娘家之前,她就已經想過,一定要與四妹說些軟話,哪怕叫她低頭賠笑呢,也要為孩子們謀個前程。
酒過三巡,氣氛稍稍熱烈起來,老夫人的腿邊圍了一群兒孫,孩子們你扯我我扯你嘰嘰喳喳,听不清說的什麼,她樂得老臉上開了朵褶子花。榮家兄弟也走下席位,與族人踫杯共飲。
覷著時機正好,榮玉喬端了杯酒走到榮淇身前,道︰“四妹,謝你放我們出來,這一杯我敬你。”說著把酒送到榮淇面前。
澄明的酒液在瓷杯里搖動著泛起微波,榮淇被她獨特的敬酒方式弄得怔了怔,心里哂笑一聲,接過她的酒杯放到一邊,挑了挑嘴角,“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什麼事?”
在她的注視下,榮玉喬忽然覺得有點局部,之前還覺得是她對不起他們,被她這麼一看,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低頭蜷了蜷手指,低聲道︰“我家夫君既然出來了,不知朝中可有什麼安排嗎?”說完生怕她一口回絕,又補充道,“我家夫君到底是陛下的親叔叔,也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人說疏不間親,四妹做事還是留一線,不要叫陛下以後怨你。”
“三姐長進了許多,”聞听此言,榮淇才是真的對她刮目相看。她仔細打量了榮玉喬幾眼,見她如今體態微豐,眼中帶了些堅毅風霜之色,心下暗自點頭之余,口中淡淡道︰“放他出來,可不是認為他沒做過錯事,此等野心之輩,要不是有人管說,照我的主意,關上一輩子才清靜。”
她不客氣地直接說道︰“三姐也不必拿話激我,我要是怕東怕西,當初也不會無詔回京,是是非非,留待陛下日後裁決吧。”
榮玉喬討了個沒趣,訕訕的去了。榮淇自斟自飲吃了幾杯,見時至暮分,庭外細雪又開始簌簌落下,腦中昏沉得厲害,便離席而去,隨意尋了間廂房,被人服侍著睡下。
一夜無夢。
次日天晴了,僕役們在廊下彎腰掃著積雪,已經清理出一條小道。榮淇一早起來,隨便用了些粥點,便騎馬去宮里。
衛璞年紀還小,宮里沒個掌事的人,她放心不下。
守門的侍衛查驗了她的腰牌,收了她的賞錢,笑著推開門放她進去,一路上遇到的宮人都著新衣戴新飾,三五成群,臉上也是笑盈盈的,見了她,遠遠的福身問好。
到了衛璞起居的思賢殿一問,才知道他一早到自己那邊去了。
她的住處是崇福殿,離此處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殿里的宮人們正在灑掃,忙中有序,見了她,紛紛福身問安,又有一人指著內室笑道︰“陛下在里面呢。”
這麼大的動靜,衛璞早該听到了。這孩子卻不露面,只躲在內室,等著榮淇去找他。榮淇深知他的這種心理,也不以為意,只邁步向內室而去。
才走到門口,只听里面“啪啦”幾聲,像是有什麼倒了,又像是有什麼掉了,伴隨著“嗤啦”一聲,格外響亮。
榮淇听到這聲“嗤啦”聲,也不知怎的,腦子里就是一嗡,身體快于想法,她迅速掀起簾子,視線就對上了一張撕裂的畫軸。
孩子驚恐的哭聲響起,衛璞的小手里還握著畫軸的一角,被她臉上那從沒見過的可怕神情嚇得哭起來。
畫軸原來是被黑絨蒙著的,看得出是主人極為愛惜之物,現在卻要掉不掉,中間還裂了道大口子。
一旁貼身伺候衛璞的宮人萬分懊惱,後悔不該在衛璞好奇地扯這幅畫的時候沒拉住他,在榮淇的眼皮子底下卻一動不敢動。
畫軸搖搖欲墜了幾下,終于完全掉落下來,宮人忙上前把衛璞抱開。
榮淇眼眸黑沉,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宮人低著頭哆嗦著,覺得仿佛空氣都變少了,讓人窒息。
大著膽子看了一眼,發現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幅畫上,宮人縮著肩,抱起衛璞溜到門口,趕緊跑了。
榮淇沒有理會他們,她伸手觸到畫軸,畫上的女人依然在對她微笑,一貫的氣定神閑,只是嘴邊延伸出一道長長的裂痕,破壞了這種美感。
她忽然感覺有什麼,抬頭一看,對面的鏡子里映出一張臉,朦朦朧朧,竟和畫中人的神情莫名相似。
她低下頭,把臉貼在畫中人的臉上,喃喃念道︰“姐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