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一整夜的忙碌, 兵部和刑部眾人的臉上沒有絲毫疲憊, 有的是成功後的喜悅和興奮。追索了數年之久, 終于將這股心頭大患徹底剿滅。甚至連同他們的首領都被拽住了尾巴。
只是可惜……唐晨等人將所有抓捕到的南陳細作投入大牢, 心中不禁浮動一絲遺憾。
只可惜,最重要的那個人, 被皇帝帶進了內宮之中, 不能仔細審訊整個經過了。
好在決定性的勝利已經取得,就算還有些漏網之魚, 也是無關緊要的小卒子, 南陳在這里多年的經營毀于一旦,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再死灰復燃了。
從衙署里出來, 唐晨忍不住開動腦筋,也不知道皇帝會怎麼處置那個人?
有這個疑惑的顯然不僅僅是他。
“皇上會怎麼處置他呢?”晏暢策馬走在路上,苦惱地猜測著。
一行人剛剛結束戰斗,正要返回霹靂營的駐地。
裴拓沉默著, 半響才回了一句︰“誰能知道呢。”
“這樣好武功的人, 真是可惜了。”晏暢慨嘆一聲, 雖然不知道那人的最終結局,但是這樣的罪行,就算是再寬仁的君主,都不可能坦然接受這種背叛的。
帶回宮中,也許只是不想讓最終的結局落到外人的眼中。
同為策軍校尉的姚星旭疑惑道︰“這樣的高手,在南陳應該也是頂有名的。方源, 竟然沒听過這個名字呢。”
裴拓冷笑了一聲︰“當然了,白光曦的大名,南陳誰不知道?”
“誰?”旁邊晏暢眼珠子險些瞪出來,“白……白光曦,你別嚇我啊!”
其他幾個軍官也無不駭然失色。
裴拓瞥了他一眼,好,自己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反應。
雙目茫然無神地看向虛空,半響,晏暢終于回顧神來,“難怪他最後說自己家人都被……這樣的深仇大恨……”
轉念又想到,屠滅了白家滿門的,不正是自己最敬愛的主君裴翎嗎?晏暢訕訕笑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莫名的,一路上眾人心情都有些壓抑。
而走在裴拓身邊的任驚雷更是一句話都沒說,一直走到快城門口了,他收住韁繩,淡然說道︰“不送你們了,我還要回五城兵馬司的衙署一趟。”
裴拓點點頭,一行人分道揚鑣。
天邊朝陽初升,破開濃郁的黑暗,持續一整夜的雨也終于停歇,空氣里水蒙蒙的,泛著雨後特有的輕清新氣息。
任驚雷策馬疾馳,拐過一道彎,進了慶雲坊的地界。
他逐漸放慢了速度,心頭一種萬籟俱寂的感覺涌上。仿佛那個夜晚,那場激戰,依然徘徊在他的身邊,停駐在他的眼中。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直到經過一處府邸的門前。
沉寂的眼神才漸漸煥發生機,馬速並沒有停下,他緩緩策馬走過這位蔣大人的門前,當街驅趕兒媳的鬧劇已經過去了一些日子,也不知道門內的那個人,如今生活的怎麼樣了?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進入了視線。
任驚雷連忙勒住馬匹,才沒有撞上那個從旁邊巷子里鑽出來的小女孩。
她還是個小孩子,明顯被驟然經過的奔馬嚇了一跳。險些跌倒在地上。
任驚雷飛身躍下,飛影般沖上前,攔腰抱住了她小小的身體。
小女孩終于站穩身形,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的騎士。
她生得俊秀可愛,只有四五歲大小,一雙大眼楮撲閃著,充滿靈動的光輝。
正是之前跟在那位險些被逐出家門的蔣夫人身邊的小女兒,名叫敏娘的。
“一大清早,怎麼一個人跑出門,你身邊的丫環呢?”任驚雷將她扶著站好,皺眉問道。
“我瞞著她們悄悄溜出來的。”小女孩臉上綻放笑容,盯著任驚雷道,突然開口道︰“我認識你。”
任驚雷手一顫,“你說什麼?”
敏娘晶亮的大眼楮里閃過歡喜,“我之前見過你好幾次呢,我認得你,你是躲在牆角偷看娘親的人。”
任驚雷神情僵硬,“你……什麼時候注意到的?”
“好幾次都看到了啊。”
“你沒有跟你母親說?”
“當然沒有啊,我誰都沒有告訴。”敏娘小聲說道,“我知道,若是被祖母知道了,一定會責罵娘親的。”
“上次娘親跟著祖母去隔壁王夫人那里送花樣子,被他們家的公子多看了兩眼,回來之後娘親都被祖母一頓訓斥呢。”
說到後來,敏娘的神情一陣黯淡。
任驚雷的神情比她更加黯淡,他蹲下來,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溫聲安慰道︰“別難過了,你要快快的長大,你娘看到你平安健康,比什麼都重要,以後也不要大清早一個人跑出來了。外面很危險的。”
縱然慶雲坊是京城里權貴雲集的聚居地,也不好一個人亂跑的,萬一遇上歹徒怎麼辦。
“我知道了,今天是偷偷跑出來給娘親買桂花糕的,娘親這些日子不開心,所以我想買點兒她喜歡吃的東西,讓她開心……哎呀,我的糕點。”
敏娘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後退的時候,糕點已經從懷里跌出來了。地上都是泥水,早已經不能吃了。
敏娘含著手指頭,淚眼汪汪看著浸泡在泥坑里的桂花糕。
“我跟你一起再去買一份。”任驚雷笑著說道。
“這樣行嗎?”
“剛才是我騎馬不慎,驚嚇了你,才害得這些桂花糕落進了水里,當然應該補償你了。”
任驚雷一邊笑著,牽著敏娘的手,進了巷子里。
那里果然有一家賣糕點的鋪子。
清晨時分就已經開始營業了,任驚雷帶著敏娘進了店鋪,挑選了幾樣點心,精心包好。
兩人出了店鋪,任驚雷又將敏娘送到了蔣府的後門處。
敏娘是趁著看門婆子不注意的時候,從角門溜了出來。此時門邊卻已經有兩個丫環正在閑磕牙,看模樣一時半會兒都不會離開。
敏娘腳步一頓,被人知道她偷偷出門,只怕又少不了一頓責罵。
旁邊的任驚雷立刻體貼地說道︰“我送你回去。”
說完,抱起她來,從後門不遠處的牆上一躍而起,穩穩地落在了府邸之內。
敏娘站在地上,張大了嘴巴。
“原來大哥哥你就是傳說中的武功高手啊,我听二哥以前講過,好多修習武道的人,能飛天遁地的,難怪,之前我看到你在偷看娘親,一轉眼,卻又看不到人了。”小丫頭激動地語無倫次。
任驚雷將她在後花園中放下來,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別念叨了,快回去,不然你娘親要牽掛了。”
敏娘用力點點頭,轉身要離開,卻又很快轉過身來,她從懷中的紙包里摸出一塊點心,遞給任驚雷。
“這家的桂花糕,做得又甜又糯,可好吃了。”
任驚雷一怔,笑著接過來,目送著小女孩消失在花園深處。
趁著沒人注意,他翻身出了蔣家的院子。
倚在後圍牆上,他閉上眼楮,將手中的桂花糕遞到嘴邊。
輕輕咬一口,依稀還是記憶中的味道,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吃過這個了。
任驚雷慢慢將桂花糕一口一口吃干淨,然後拍了拍手,走出了巷子。
回到裴府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門口的老管事看見任驚雷回來,立刻敞開了大門,招呼道︰“驚雷少爺回來了。”
“周伯,將軍已經起來了嗎?”任驚雷下了馬,笑問道。
“剛剛起來,昨晚都沒怎麼睡呢,一直在書房里看書看到了很晚。”周伯替任驚雷牽過馬匹,一邊抱怨著。
周伯是裴家的老人了,在裴家滅門之前就曾經是管事,後來被牽連發賣。淪為卑賤僕役的時候,還不忘替裴家的祖墳宗祠清掃祭祀。裴翎起復之後,將一些忠心的舊僕贖買了回來。
“驚雷少爺自從去了五城兵馬司任職,回來的時候也少了。”周伯抱怨著,任驚雷也算他看著長大的人了。
任驚雷笑著說了兩句,快步進了中庭。
果然裴翎剛起床沒多久,正在偏廳用早飯。
“還沒吃?”看到任驚雷進來,裴翎笑著問道。
不用吩咐,自然有裴家的僕役擺上碗筷。
任驚雷在下首坐了,陪著裴翎吃了這一頓早飯。
世家公子出身,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雖然半輩子都在軍營里混,但裴翎身上還是完好地保持了這些習慣。
任驚雷從小受他教導,本也是如此。但今天卻仿佛有些多話。
也許是熟悉的菜肴勾起了記憶。
米粥喝了幾口,任驚雷忍不住笑道︰“突然之間想起以前在北疆的時候,將軍為我炖的雞蛋羹和米粥。”
被他說得一愣,裴翎看了他一眼,知曉他說的是哪一次,任驚雷八歲那年,來到他身邊,也許是因為全家被屠戮,受了極大的驚嚇,那一段時日,非常體弱多病。動輒夜晚就發起熱來。
軍營中大多數都是老粗,而且南陳戰事正緊張著,哪里能細心照料一個孩子。
裴翎少不得將任驚雷帶在身邊。經常白天率軍出戰,夜晚討論戰略到深夜,回來還得牽掛著他的身體。
有一次任驚雷發熱地厲害,什麼都吃不下,裴翎親自下廚給他熬了米粥和雞蛋羹。
雖然身為貴公子出身,但他從小就精通雜學,涉獵廣泛,連廚藝都是不錯的。
這樣折騰了幾個月,總算到了戰事略緩和的時候,任驚雷的身體才略微休養回來。
裴翎想要將他送回北方京城先住下,任驚雷卻纏磨著他,不肯回去。
裴翎知曉他家人全部喪生,對人的依賴有選擇,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一場南陳戰事,持續一年多,在戰場上,裴翎這個主帥也熬得夠嗆,幾次險些累得病倒。
好在最終平定了南地,更立下不世之功。
之後任驚雷被裴翎帶著去了北疆,每當生病的時候,裴翎還是會親自下廚給他做飯。
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次數越來越少了。
倒是偶爾任驚雷會親自下廚,整治些酒菜,給裴翎享用。受裴翎的影響,任驚雷完全沒有君子遠庖廚的念頭。
裴翎還記得頭一次嘗到他的手藝,笑道︰“辛苦養兒數載,總算到了收獲的時候。”
裴拓那小子就完全不指望了,燒個水都能把鍋底燒穿掉的。
“怎麼又想起來這些了?”裴翎笑道。
“將軍以前為我熬的粥和蛋羹,是世上最美味的粥和蛋羹了。”任驚雷低頭說著。
“天下的米粥,還不都一個味道。”裴翎笑著搖頭,結束了這個話題。
兩人繼續吃著飯。
直到吃完,淨過手,裴翎才施施然問道︰“昨晚戰況如何?”
事情的大概經過,早已經有侍從第一時間稟報了回來。但詳細的情形,尤其皇帝等人的表現,還是得陪伴在聖駕身邊的任驚雷說一遍。
听完整個經過,裴翎點點頭,“皇上心性比我想象的更加沉穩。”
任驚雷猶豫道︰“只是看皇上那時候的表情,極為痛苦,只怕此時心中悲慟呢。”
“嗯,我這就進宮一趟。”裴翎點點頭。
“你五城兵馬司那邊事務繁忙,早些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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