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諾站在不遠處的另一處高樓之上, 遙望著濃郁的黑暗。听著隱約傳來的喊殺聲, 以及不久之後四處奔逃飛竄的身影。
透過蕭瑟的雨聲, 那些殺伐金鐵的聲音都有些模糊了。但偶爾響起的尖叫中, 還是能感受到一種殘酷肅殺的氣氛。
行動幾乎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參與圍捕的禁軍不僅人數佔優勢, 而且都是頂尖兒高手。
如果不是顧忌著要抓盡量多的活口,現在早已經結束戰斗了。
房內還有幾個刑部和兵部的高階官員陪著皇帝。對于年輕的皇帝不好好呆在宮里等消息, 非得親臨戰場, 眾人滿心疑惑,也只能歸類于年輕人的熱血上頭了。好在這點兒任性, 還是朝臣們的接受範圍之內。
喊殺聲漸漸平息了下去。
秦諾收回視線, 轉而望著身邊的人。
“任卿有心事嗎?”
任驚雷正站在他身後,透過窗戶遙望著重重雨幕, 悵然出神。
身為五城兵馬司的新任指揮使,他今晚並沒有參與圍捕,而是陪在了皇帝身邊,帶著人, 負責守護皇帝的安全。
听到秦諾的詢問, 任驚雷立刻回過神來, 躬身道︰“臣牽掛戰況,一時失態了。”
“在擔憂南鄉侯嗎?”
“皇上說笑了,裴拓那小子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任驚雷很快恢復了颯爽明快的神情,笑道。
“那是想著親自上戰場了?”秦諾笑起來,“听說任卿的武功,是裴將軍從小一手指點的, 在禁軍五衛中也是頂尖兒的。如此重要的時候,不能親上戰陣,與好友並肩作戰,卻要留在朕的身邊,豈不是大材小用。”
“在何等職位,不都是為朝廷出力,為皇上辦事嗎?每日里打打殺殺,也累人地很。”任驚雷還沖著秦諾眨了眨眼楮,秀逸可愛。
秦諾看著眼前俊秀的年輕人,目光中多是欣賞。
五城兵馬司不同于禁軍五衛,因為是負責維護京城治安的,內中瑣事極多,公文案牘勞形。然而,接手不久,任驚雷就將公務處理的非常妥帖。在他這個年齡的人當中,實在少見。之前裴翎的推薦,果然是慧眼識英才。
“這一戰之後,南陳在京城的細作應該能收拾地差不多了。”秦諾慨嘆道。
“皇上英明。”
“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將南陳那邊的反抗勢力徹底殲滅,不久之後,只怕還有新的系統建起來。”
十幾年前,大周也曾經以雷霆手段掃蕩南陳在這邊的潛伏勢力,將其首領都擒拿殺滅了。不過數年之後,又來了一個瑤光,將原本殘破凋零的諜報系統重新整合,硬生生又建起了一個完善的網絡。
可恨,大周潛伏在南邊的人,怎麼就沒有這麼出眾的人才呢。
“南陳式微,皇上何必因此憂慮,一個諜報系統的建立,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功夫,在這個時間里,想必我軍已經能蕩平南方了。”任驚雷從容笑著,安慰道。
“說的也是,朕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潛伏在北朔那邊的人手。”秦諾伸了個懶腰,大半夜的等候,似乎有些疲憊了。
然而懶腰伸到一半,秦諾目光落在任驚雷身上,突然笑道︰“任卿,要是朕安排你去主持北朔的諜報網,你能干好嗎?”
“啊?”任驚雷神情一怔,顯然被這個意料之外的選項驚呆了。
在他臉上看到這樣呆呆的表情,秦諾突然感覺想笑。
想了想,任驚雷苦笑道︰“這個任務,臣恐怕無法勝任。”
“不願意嗎。”秦諾步步緊逼。
“呃,臣在北朔那邊,尤其駐守邊境的人馬中,跟有些將軍,也算是熟面孔了。”
秦諾一怔,頓時撫掌大笑起來︰“朕險些忘了,你在北疆生活了好些年呢。”
任驚雷被裴翎收養之後,很快跟著他返回了北軍當中,少年時候的生活學武都是在那邊,甚至他年紀輕輕就擔任霹靂營副統領的地步,也是在北疆的戰場上積累戰功所得的。
他跟崔騫同齡,算是軍中晉升最快的年輕軍官之一了。
最重要的是,因為他身份高貴,又為人親和,善于交際,所以北軍幾次跟北朔議和協商之類的行動,他都擔任了陪同的使節,跟北朔那邊的好些將領,還真是熟面孔。
談笑的時間里,外面的殺伐逐漸平息了。
飛奔逃竄的探子,都已經被禁軍或殺或擒。
只有一處戰場,還在繼續著。
高樓之上,秦諾突然開口道︰“已經結束了,朕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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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暢一拳轟上,強烈的氣勁兒帶動衣袂翻飛。
這種實打實的內力對沖絲毫不作假,最能檢驗一個人的功力。
兩人一觸及分,青銅面具的瑤光只退了一步,就穩住身形。對面的晏暢卻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連退數丈,雙腳劃過地面薄薄的水幕,掀起水花飛濺。
對方渾厚的內力讓晏暢震驚,同時原本就興奮莫名的好戰之心更加熱切,雙眼迸發出銳利的光芒。
可沒等他穩住身形再沖上去。旁邊已經有另一個身影飛躍而上了。
是裴拓。
喂,明明我還沒有敗,這樣搶別人的獵物好嗎?晏暢憤憤然地盯著裴拓的背影,可惜兩人已經殺得難分難解,沒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瑤光手中持著的是一柄短刀。一寸短一存險,只有尺余長的短刀在他的手中,卻宛如長、槍一般,展現出密不透風的防守和銳不可當的攻勢。
對面裴拓銀槍揮舞,攻勢銳利。
兩人以快打快,滿場只听見連續不斷的金鐵交擊聲,幾乎與雨聲融為一體。兩個人的身影更是難分難解,快如飛影。
夜幕深沉,籠罩天地,偏偏雨聲急促,給原本寂靜的夜晚添了一抹異動。
兩人招式來往之間,速度越來越快,氣勁的沖擊也越發激烈,四周圍觀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種血腥酷烈的殺氣在四周彌漫。
甚至連兩人身邊的雨幕,也像是懼怕了兩人的氣勢,扭曲著避開了交戰的中心。
那是兩人對沖的氣勁兒影響了雨滴的軌跡。
交手的間隙,四周浮現的人影漸漸增多。是禁軍的其他人結束了各自的戰斗,紛紛回來這里。
“好對手!”站在晏暢旁邊,晁陽成低聲說著。
這樣強悍的對手,任何武道中人都忍不住被勾起好戰之心,連一向冷靜自持的他也不例外。
“听聞瑤光武功蓋世,果然不同凡響。”晏暢眼楮豹子一般眯了起來。
四周不少自命不凡的軍官都一臉的躍躍欲試。
因為佔據了絕對的優勢,被幾十個人團團圍住,眼前的瑤光,已經絕對不可能再有逃亡的機會了。眾人竟然沒有一擁而上。
裴拓被對方一招逼退,緊接著晁陽成沖了上去。
對戰越發激烈,不時有飛濺的血滴灑落出來,伴著雨水,涼徹心扉。
短刀劃過一個圓潤的弧形,如凜冽的電光,逼退了晁陽成緊隨而上的腳步。
瑤光後退一步,突然站住了身形,遙望前方。
晁陽成一怔,也跟著轉了視線。
不知什麼時候,年輕的皇帝出現在街道的盡頭。
包圍圈的眾人都看得聚精會神,听到身後來了人也沒有注意,反正是自己人。此時才注意到竟然是皇帝過來了。後面還跟著刑部和兵部的官員。
秦諾抬了抬手,示意眾人不必行禮,他緩步上前。
秦諾的腳步很慢,任驚雷撐著傘,陪在他身邊。
包圍圈自動分開了一個空隙,秦諾進了內中。
外圍的官員一陣緊張,雖然皇帝的身邊都是禁軍的新銳高手,奈何對方可是南陳的細作首領,武功深不可測。
好在皇帝很快停下了腳步。
站在距離瑤光幾十步遠的地方,兩人遙遙對視。
令人心悸的殺氣彌漫在整條街道上,連落在肌膚上的雨滴,都平添了冷冽的寒意。
因為長久的戰斗,瑤光身上帶了不少傷痕,鮮血侵染著純黑的衣裳,並不顯眼,只是在沿著衣袂邊角滴落的水滴,變成了刺眼的粉紅色。雖然禁軍並沒有一擁而上,但車輪戰的消耗也是一種折磨。
秦諾深深凝望著他。
那是個修長高挑的年輕人,身形筆直英挺,讓他無比的熟悉。
甚至連後面的李丸,都一眼認出了那個身影。他的臉色變得無比精彩。
秦諾突然感覺鼻子發堵,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終,他只能問出一句︰“為什麼?”
對面的瑤光突然笑了起來,雖然隔著面具,也能讓人感覺到他是在笑著的。
然後,他抬起一只手,摘下了猙獰的青銅面具。
場內突然一片寂靜,連急促的風聲,清冽的雨聲,都驟然消失不見了。整個世界仿佛沉沒了在另一個萬籟俱寂的空間中。
直到那個人將面具移開,露出久違的容顏。
面具之下是一張俊秀的容顏,鼻梁上橫過的傷痕,給這張過分文秀的臉添了兩分英武之氣。
無比的熟悉,無比的親切。
“皇上,臣本來就是南陳之人啊。”方源依然在笑著,緩緩說道。
天邊的雨突然變大了,狂暴的雨滴敲擊在青石地面上,嘈雜紛亂,整個世界由靜轉動,是如此的突兀和劇烈。讓人猝不及防。仿佛有什麼東西,失落在了之前那個寂靜的空間里。
秦諾感覺全身無力,密集的雨滴敲擊在頭頂的那把傘上,也敲擊在自己的心頭上。
“為什麼?”他執著地詢問著這句話。
“皇上不覺得自己問得太天真了嗎?”方源的笑容微微帶著諷刺,這樣的表情,是秦諾第一次在這張臉上看到。
“臣的真實身份,皇上早就知道了。”
“這個樣子,皇上竟然還一直相信著臣。”
“因為皇上認為,南陳那邊對不起我,我便會徹底放棄曾經的主君和故國嗎?”
“這樣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
他視線垂下。
“皇上難道忘了,臣的全家都是怎麼死的?”
南陳水師總督白飛恆,被裴翎率軍斬殺陣前,之後攻陷建鄴,他作為死不投降的頑固分子,全族數百人都被屠戮一空。
整條街道上一片寂靜,沒有任何人說話。
只有方源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
他的聲音平和淡然,卻帶著錐心刺骨的力道。
“皇上是否認為,只要以德服人,殺父滅族之恨,也能輕易放下呢?”
“皇上是否了解過,南陳這些年來,多少平民百姓被無辜屠戮,命喪黃泉?多少富貴門第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為什麼在南陳亡國式微這麼多年,臣北上之後,依然能調動起這個情報網絡,當然是因為潛伏在這里的幾乎每一個人,都對大周朝廷有著刻骨的仇恨。”
“皇上認為,這些仇恨,都能夠輕易放下嗎?”
一聲聲質問,如同一記記鞭打,狠狠敲擊著秦諾的內心。
身為皇帝,他竟然沒有任何話語,來反駁這些指控。
最終,方源手一抬。
秦諾身邊的護衛緊張地作出防備的動作。然而方源卻並沒有任何攻擊。隨著抬起的手,“ 啷”一聲,那柄剛才還無堅不摧的短刀被他扔在了地上,連同那張猙獰的青銅面具一起,濺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是臣愧對了皇上的倚重,利用了皇上的信任。”他平淡地說著,如同他陪伴在他身邊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臣願意領罪,任憑處置。”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目光上移,仿佛盯著虛空的雨幕,最後平淡地宣布著。
秦諾閉上眼楮,“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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