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翝晚上卻是很晚都沒有回來。行武之人都很熱情, 況且他和曹鉞也有兩三年沒見了，聊起來就更加的一發不可收拾。
顧明�怕他喝多了, 特意讓廚房的人備了醒酒湯。其實李翝還是有些節制的, 至少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喝醉過。但她還是讓人備著了。
外面又下起了雪來，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落下來的雪花，想起自己如今已經離京城上千里路了。好像已經在慢慢習慣了, 畢竟王爺這樣照顧她。
但那些話還是要跟他說的, 放在心里卻總是一件心事。
直到亥時初刻的時候, 顧明�才听見外面的馬車聲, 她住在後一進的院子，但馬蹄聲還是隨著風聲傳了進來。
顧明�披了氅衣從抄手游廊上出去, 這驛站不大，走到前廳後角門的時候, 就看見長喜扶著李翝進來。
他今日倒是真的喝多了一些……
“夫人……”長喜見顧明�迎了出來，手忙腳亂的向她點了點頭。李翝原本是不想喝那麼多的，但曹大人那邊的將士太難纏, 輪流灌個不停，他們又是知道王爺有些酒量, 一時聊得起興了，酒也就越喝越多了。
李翝听見聲音倒是抬起頭來，伸出大掌揉了揉自己的面頰, 做出一副將要清醒的樣子, 推開長喜道︰“你下去吧, 本王自己走。”
長喜沒有辦法, 只好松開了他，他拐了一下來到顧明�的面前，看見昏黃的燈籠下她那張瑩白如玉的臉，長睫低垂微微扇動著，大紅猩猩氈的大氅包裹著她縴瘦的身子，看上去實在嬌俏。
“你怎麼那麼好看……”李翝伸手撫摸著顧明�的臉頰，已經說起了醉話。
顧明�也不惱，就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遺憾，她要找他說正事呢，偏偏又喝醉了……
“你喝酒了。”她上前扶著他，其實她根本扶不住他，他的身子這樣重，稍微靠過來一點她就覺得自己要跌倒了，倒是他覺得她似乎站不穩了，揮出長臂將她攬在了懷中。
兩人的腳步都打著顫，長喜見了，緊張的在身後跟著，“王爺小心……”他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扶，看上去搖搖欲墜的樣子。
“你回去吧，我來服侍他。”顧明�轉頭對長喜說了一聲，扶著李翝往廂房門口去，丫鬟們也都迎了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把李翝攙到了房里，離炕還有幾步的距離，就這樣跌跌 的倒在了炕上。
但李翝的手還是沒從顧明�的腰上挪開，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顧明�抬起頭，看見李翝正定定的看著自己。
“你們先打水進來。”她吩咐丫鬟出去打水，正要起來幫李翝解下大氅，卻是被他牢牢按住了，連動也不能動。
“王爺……”顧明�抬頭看他，他那琉璃色的眸子染著醉意，看上去特別的幽深。
顧明�以為李翝有話要對她說，怔怔的等了許久，卻見他看了自己片刻，忽然就閉上了眼楮。她心里有些奇怪，想要起來，卻還是動不了，只听那人聲音沙啞道︰“別動，讓我就這樣抱一會兒。”
“可我壓著你了。”她這樣實在不舒服，那個東西橫梗在兩人中間，她只要低下頭，就能听見他胸口突突的心跳聲，渾厚如擂鼓一樣。
但李翝已經沒有再說什麼了，顧明�嘆了一口氣，索性也放棄了掙扎，任由他這樣抱著自己，靠在他的胸口。
過了良久，等丫鬟們打了水進來，顧明�便听見了李翝均勻的呼吸聲了，她這才掰開了他的手，起身站了起來，服侍他洗漱。
這還是他第一次服侍他洗漱……心里覺得有些怪怪的。
她前世也不是沒經歷過男人，可那是當今聖上，除了貼身服侍的太監，沒有人能近得了他的身。但李翝卻不一樣，她可以站在他的身旁，清晰的看見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掌心的每一處老繭、甚至下頜的每一根胡渣。
這種感覺很奇妙，她會忍不住就關注到他，原來他睡覺的時候是這樣的。
平常自己醒過來的時候，李翝都已經離開了，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睡顏。
拿帕子替他擦臉，又擦了擦手，顧明�才算是看清了李翝的大掌。那是一雙極寬厚的男人的大掌，不像顧翰清那樣柔軟，但卻更結實、更有力、也更強大。
她好像有點喜歡上他了……並不只是因為她嫁給了他而已。
……
李翝這一覺卻睡得很沉，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他心里還記得自己昨天是去了曹總兵的府上喝酒，可現在卻已經躺在了驛站的炕上。
李翝從炕上一下子坐了起來，外面天蒙蒙亮，還沒有人起來，他抬起頭看了眼房間的對面，顧明�蜷縮著身子，睡在對面的床上。
這樣冷的天氣，睡在床上肯定會著涼的，可自己卻睡在了炕上，可見是自己昨兒喝多了，沒留心是什麼地方，就睡下了。
心里頓時就懊惱了起來，曹鉞手下的那些兵太難纏了，以前就被他們灌過幾回。
李翝從炕上起來，看見自己已經換上了干淨的襪子，身上的中衣也沒有厚重的酒味，就是有些口干舌燥的，但茶幾上放著薰籠，里面竟然還有熱茶。
大概是顧明�怕自己醒來口渴，特意讓丫鬟備下的。
他倒了一杯茶灌入喉中，輕手輕腳的走到顧明�的床邊，翻開被窩摸了摸，果然被窩里冰涼的，顧明�整個身子都蜷縮在里面，睡得很不安穩。
真是太傻了，因為把他隨便往床上一丟，自己睡暖暖的炕才是呢。
李翝嘆了一口氣，翻開被窩睡到床上，感覺身邊多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顧明�在睡夢中往他懷中靠了靠。李翝伸手把她抱緊了，讓她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滋味，他算是嘗到了，果真是這樣銷魂美好的。
其實顧明�睡夢中有感覺到李翝上了她的床，但是她睡得迷迷糊糊，又覺得很冷，就本能的往他懷中鑽了進去，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腹緊實堅硬，肌肉充滿了蓬勃的力氣，手指沾在上頭，就讓人覺得格外安心。
顧明�哼了一聲，小貓一樣團在李翝的懷中，繼續睡了。
……
她醒來的時候，李翝又不在了，顧明�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了炕上……一定是趁著她睡著的時候抱她過去的，可自己卻連一點知覺都沒有。
她實在睡得太死了。
顧明�從炕上坐起來，喊了人進去服侍洗漱，春雨便笑著進來回話道︰“夫人，精忠侯來了……”
“啊？”顧明�嚇了一跳，精忠侯怎麼就過來了呢？她還沒找到機會和李翝坦白身世的事情……他就過來了？
顧明�急忙問道︰“那我侯夫人也跟著來了嗎？”
“沒有看見侯夫人，應該只有侯爺來了，一早就到了，大約作為趕夜路了……”春雨也沒見過這位精忠侯，只知道當年因為有人傳言顧明�和精忠侯夫人長得像，所以才認了這一門干親。
但其實周氏四下里早已經提點過她們，要她們無論看見什麼、懷疑什麼、都不能有半句多嘴的，所以……其實她們心里隱約也有些知道這其中的事情，但絕對不敢多嘴半句。
“你快服侍我洗漱，我要起來去見義父。”一定是母親很想她，所以才讓侯爺連夜過來，想接她過去多住幾日的。
李翝已經在中廳招待蕭浩成了。他沒想到他會這般熱情，居然還親自過來接人，掐指一算，大約是回去遞消息的人前腳才到，蕭浩成後腳就過來了。
“本來就想後天啟程去武陽的，沒想到你親自過來了。”李翝看了一眼蕭浩成，兩年沒見越發看上去沉穩老練，眉眼中還透著一股喜色，和以前沉默寡言的樣子很不一樣，果然男人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會改變的。
“你嫂子念著你媳婦了，讓我過來接人。”蕭浩成這樣回了一句，又覺得似乎不太對……那可不是他嫂子，按說那可是王爺的親岳母……這輩分似乎有些亂了？
李翝听上去也覺得怪怪的，若是按著顧明�的輩分，他還要稱蕭浩成一聲義父呢……
“咳咳……”他不動聲色的清了清嗓子，想著還是算了吧，都這些年的兄弟了，改個稱呼好像挺別扭了。
李翝正尷尬著，就瞧見顧明�已經領著丫鬟從抄手游廊上走了過來，她似乎還特意打扮了一番，傳來一件丁香色纏枝花褙子，下面是紅色的石榴裙，聘聘婷婷，十分好看。
蕭浩成也一眼就看見了顧明�，她如今長大了，就越發像柳氏了，這一趟若是去了武陽，只怕是想瞞都瞞不住了。
顧明�上前向他見禮︰“義父。”
蕭浩成忙就讓她起身，又掃了一眼站在邊上有些尷尬的李翝。
怪誰？誰讓他要娶這麼一個小媳婦呢？他這個做義父的還舍不得呢！這麼漂亮的義女，嫩草一樣的身段，嬌花一樣的容貌，又是這樣的年紀，倒是便宜了他了……
顧明�坐了下來，看見丫鬟已經送了茶上來，她端起來聞了聞道︰“你怎麼不讓丫鬟沏雨前龍井來，竟拿這尋常待人的茶招待我義父？”
李翝臉上的表情就更尷尬了……他自己也就喝這個茶而已，但還是一臉受教道︰“是我的不是，太不走心了。”
蕭浩成看在眼底，倒是品出一些滋味來了，看來這老夫少妻處的不錯啊，沒想到李翝看著是塊木頭，卻也有這樣被治得服服帖帖的時候。
“這茶不錯，不用那麼麻煩。”蕭浩成笑著道︰“你義母正想你呢，她還想自己過來接你，被我攔住了，翌哥兒一天離不開她，她實在脫不開身。”
翌哥兒便是柳氏幫蕭浩成生下的孩子。
顧明�心里實在感嘆，和前世比，柳氏這輩子算是過的好的了，前世那樣東躲西藏，最後到她死了，她連柳氏後來怎樣了都不知道，別說庇護她，沒有讓她受牽連都已經是不錯的了。
“我也想義母了。”顧明�喃喃的說了一句，又問︰“翌哥兒乖嗎？長得什麼樣子，是像義父多一點，還是像義母多一點。”
蕭浩成倒是被問住了，他也是個大老粗，一時間形容不出來，便笑著道︰“這我還沒仔細瞧過，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滿臉是笑，哪里像是一個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不過就是一個喜得貴子的普通男子。
又問︰“你們這里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情耽擱，就跟著我去武陽吧，你義母怕是伸著脖子盼著你去呢。”
顧明�心里也想柳氏，就抬起頭看了一眼李翝，眉眼中帶著幾分征求的意味，小聲道︰“王爺……你在大同還有別的事要忙嗎？”
小媳婦都這樣跟他說話了，便是有什麼事情要忙，李翝也不想去管了，只開口道︰“沒什麼事情要忙了，你要是身子方便了，我們明日一早就啟程吧。”
他還記掛著她身上的事情……只是……當著蕭浩成的面說這個，實在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蕭浩成這時候也放心了幾分，柳氏催著他趕緊來接人，除了是想讓顧明�早點過去之外，自然也是想知道這位王爺對顧明�好不好。她收到了顧翰清的信，也知道了顧明�不得不嫁給李翝的原因，心里是很感激顧翰清為顧明�做的這些的，可這樁婚事終究倉促，李翝的年紀也確實不小了，雖然蕭浩成一再同她保證李翝是個有擔當的大男人，可柳氏心里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的。
她也想親眼見見這位女婿，看看他對顧明�到底好不好。
……
晚上李翝就請了蕭浩成出去喝酒，照例又找了曹鉞那幫人。男人喝起酒來就沒數了，但顧明�也不好攔著，只是囑咐他少喝一些，畢竟明兒一早還要趕路。
那件事情也還壓在心上，顧明�很想找個機會和李翝說清楚，要不然等到時候見了，也不知道要怎麼尷尬。
她心里一有事情，就有些睡不著了，擁著被子靠在炕上做針線，但做了一會兒，就又瞌睡了起來。
李翝回來的時候，顧明�已經靠著身後的迎枕睡著了，夾襖中露出一截白玉一樣的手腕，看上去很是縴細勻稱，春雨要上去喊她，被李翝給攔住了。
他知道明兒一早要趕路，所以並沒有喝多。而且……他也隱約中覺得，顧明�好像要跟她說些什麼。
她這麼晚不睡覺，很明顯是在等著他回來。
李翝上去幫她解開外衣，顧明�一下子就醒了，抬起頭看著他，眉眼中還帶著一絲慵懶︰“你回來了……我讓丫鬟給你打水。”她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想從炕上下來，卻被李翝按住了道︰“你躺著吧，被窩外冷。”
李翝自己去吩咐丫鬟打水進來，顧明�就抱膝坐在被窩里，听著淨房里傳來潺潺的水聲。
她看見燭台上跳動的燭火，讓人覺得很舒心，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李翝很快就洗漱好了，過來坐到顧明�的身邊，說道︰“我走的時候就讓你不用等我回來的。”
“王爺……”顧明�看著李翝，眉眼柔軟的像一潭清水，身子從炕上探起來，一下子抱住了李翝。
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這樣抱緊自己，讓李翝有些受寵若驚。但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顧明�要跟自己說什麼呢？讓她這樣惴惴不安的模樣。
他攬著她的腰線，輕撫著她的後背，過了良久也沒有听見顧明�開口，便安慰道︰“不管有什麼事情，都有我幫你擔著。”
那人安安靜靜的伏在他的身上，听見這句話卻是僵了僵身子，隨即又慢慢的放松了下來，在他肩頭點點頭道︰“我知道的……”她頓了頓，卻還是繼續道︰“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想要告訴你。”
她直起身子，坐正了定定的看著李翝，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問他︰“你說你喜歡我……那是不是不管我是誰，你都會這樣喜歡我？”
李翝覺得他好像已經猜到了顧明�要說什麼了，但那件事情讓她親口說出來，好像有那麼點殘忍，他不明白為什麼顧明�會在這個時候選擇向他坦白，其實她大可以繼續瞞著自己的，因為只要她不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問。
“你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李翝摸了摸她白嫩的臉頰，繼續道︰“你想說你不是顧家的嫡女，不是你母親的親生女兒，對不對？”他替她說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顧明�顯然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她是顧家嫡女這件事情，其實只要有心人想要查證，是很容易就能查出蛛絲馬跡的。李翝畢竟是個藩王，就算他自己不在乎顧明�的身份，他手底下的幕僚清客，估計也會幫他查一個底朝天的。
她並沒有覺得不開心，這些都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那你還知道一些別的嗎？”顧明�心里有些不確定。
“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父親把你生母隱藏的很好，他大概也是不想別人以此傷害到你。”李翝看著顧明�，她臉上有一層淡淡的絨光，看上去特別的柔和，他發誓道︰“不管如何，你是我的王妃，我都會護著你的。”
顧明�靠到了他的懷中，不知道為什麼心里卻有些想笑，要是她現在不說，等兩天之後李翝見到了柳氏，那個場面不會不會很滑稽？她有些想不過來，心里卻是感動到不行，將眼梢的淚蹭到李翝的肩膀上，小聲道︰“你再過兩天就能見到她了……”她頓了頓，又道︰“她一定也會對你很滿意的。”
李翝只覺得心中有些納悶，一時間也沒有想明白顧明�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大掌在她的後背上撫摸了片刻，忽然就停了下來，聲音有些啞然道︰“你……你……你說什麼？”
他把顧明�抱起來，看著她問道︰“我過兩天就能見到誰了？”
顧明�被他的樣子給逗樂了，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還能有誰？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生母是誰嗎？你馬上就要見到了……”
李翝心里忽然有一個非常不好的預感，問道︰“你的意思是……你的義母……蕭夫人？”
……
車隊第二天一早就啟程了。
顧明�坐在馬車里等著李翝，她昨晚已經把事情和李翝說清楚了，很顯然，李翝並不在乎她的出生，還說舒太妃原本也是齊國公府的外室女，只是沒有顧明�這樣幸運，齊國公府從頭到尾都沒有認過她這個女兒。
等後來舒太妃成了先帝的寵妃，齊國公府的人才承認她是齊國公府庶出的女兒，但那時候，舒太妃的生母已經去世了。
人們總是在不停的驅逐著利益，眼中能看見的，也都只有利益兩個字。
馬車就要開始動起來，但李翝卻還沒有過來，顧明�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見春雨走過來道︰“王爺讓奴婢今天陪著夫人坐，他和侯爺在外頭騎馬。”
寒冬臘月的天氣，坐馬車不好嗎？卻非要騎馬……顧明�實在有些不了解這些男人的心思，便對春雨道︰“那你快上來吧，外頭怪涼的。”
李翝穿著佛頭青的緙絲斗篷，和蕭浩成並轡而行，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原先知道蕭浩成是顧明�的義父，雖然已經比他差了一輩了，但至少沒什麼心理負擔，但如今知道蕭夫人是顧明�的親生母親，這種感覺就又不一樣了。
他在顧家的時候被顧家幾位太太看猴似的看著的時候，就覺得特別別扭，本來以為這種事情一輩子也就一回，沒想到還有第二回。
“王爺，你怎麼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跟在他身側的蕭浩成也看了出來，開口問他。
李翝面無表情的抬起頭看著遠方，心想他丫的肯定是知道的，這會兒指不定心里怎麼笑話他呢，一下子又多了一對岳父岳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