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霧氣朦朧中一架綠鍛大轎疾步而至,穿街走巷,進了翊坤宮殿內。茶房當差的宮女打了井水欲要煮茶,還未點燃廊下爐火,便見平妃裹了件披風與德嬪從里面出來,遂忙的福身靜立。平妃面色沉沉,與德嬪相隔半步,兩人悄聲細語的說著什麼,被風吹得了無痕跡。待所有人都出了院子,茶房宮女興致勃勃的拉住小太監打听,“大早上的,主子去哪里?”
小太監噓了一聲,蚊語道︰“去給太皇太後請安呢,說是為著江 煙的事”
太皇太後近幾年睡眠一直不好,總是輾轉反側許久才能睡著,雞鳴時候醒來後,便再難入眠。此刻她跪坐在佛堂里數珠誦經,玉竹來報︰“啟稟主子,平妃娘娘和德嬪娘娘來了。”
音落,平妃已走進殿中,與德嬪就著蒲團跪在太皇太後身後,她們先朝佛像作了揖磕了頭,方畢恭畢敬給太皇太後請安。平妃已是憤怒得無法控制,面上卻極力忍耐著,溫婉而笑︰“臣妾年輕,統攝後宮之日尚短,許多事不知道如何處置,特地來請教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乃老狐狸了,唬下臉色,“佛前不說塵世之事。”
平妃臉上一羞,忙卑怯道︰“臣妾失禮了。”
待太皇太後禮佛完畢,于偏殿吃齋。平妃、德嬪侍立旁側伺候,左一言右一語的說開了。平妃先說︰“北五所有個宮女喚江 煙,在乾清宮廡房當差,昨日掌事嬤嬤來報,說江 煙臉上長滿了膿包,臣妾覺著容顏有損,便琢磨著讓她出宮診治。”
德妃舀著靈芝烏雞湯,呈給太皇太後,“平主子是一片好心,沒想到剛好被皇上撞見,白白生了一場氣,把江 煙帶走就算了,听說夜里還和臣妾不敢往下說。”
太皇太後抿了半口雞湯,“哀家最恨人說話吞吞吐吐,既然打定主意來告狀,莫非還能獨善其身不成?說!”平妃給德嬪使了個眼色,接過話頭,道︰“那宮女原本是裕親王要的人,皇上也答應了賞他,可臣妾听人說,昨兒裕親王去乾清宮要人,皇上不允,兩人竟然當著奴才們的面打起來了,此話在侍衛們嘴里都傳開了實在有失顏面!”
音落,德嬪正要開口推波助瀾,卻見太皇太後將手中勺碗一擱,抿著嘴沉默不語。
殿中驟然寂靜,所有人都僵持著,沒有一人發出動靜。
半響,太皇太後方朝玉竹伸手,玉竹連忙遞上擰好的巾帕,小心翼翼問︰“主子,可要撤膳?”太皇太後慢慢的擦著唇角殘汁,眼楮深邃如墨,令人莫名畏懼。
午膳後,康熙被宣進慈寧宮說話。
太皇太後立在窗下謄寫經書,知道康熙臨至,連頭都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玉竹給康熙使了個眼色,康熙會意,靜靜立在大案旁等候。大案是用青石玉做的底料,邊框瓖刻著瑪瑙珍珠,四腳有黃金做底,據說是秦時王宮所用的古物,乃慈寧宮最為金貴之物。
玉案邊堆有裝訂好的宣紙,康熙出神之間,窗外忽而有風吹來,把宣紙吹得呼啦作響,露出里面的筆墨。康熙順手拿起雕刻成兔子模樣的玉石書鎮,欲要壓住吹亂的宣紙,可定楮一看,竟發現橫七豎八的筆跡里,竟然有自己親寫的經書。
“皇祖母,這是誰抄寫的經書?”康熙疑惑。他鋪開宣紙,仔細琢磨著上頭的筆跡,前兩行東倒西歪沒有章法,中間乃他自己的親筆墨跡,而後面又是與前兩行同樣的筆墨。他看得出來,這一頁經書是兩個人共同完成的,而且其中一個人是他自己。
可是,他的記憶里,從未與任何人一起寫過經書。
更何況,是字跡如此難看之人。
太皇太後手邊動作未停,悠然道︰“都是妃嬪們送來的。”又往墨池里點了點筆,不露痕跡道︰“你打算如何處置江 煙?”
康熙稍稍一愣,旋即面色平靜道︰“您既然知道了,孫兒不敢相瞞。”他抬起頭,神色若定的看著太皇太後,唇角微微卷起笑容,眼楮閃現光芒,“朕欲側立她為妃,她父親是長沙”
“哀家不管她是何身世,她敢夾在你和福全之間,哀家就容不了她!”太皇太後將毛筆一擲,墨汁濺開,黏濕濕的在宣紙上暈染,猶似盛開的一朵青梅。
康熙身為帝君,在世r n mi n前威風凜凜,唯獨畏懼太皇太後。他緊緊蹙著眉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委屈的站著,一聲不吭。
“玉竹,裕親王可到了?”
“啟稟太皇太後,裕親王一直在偏殿候著呢。”
太皇太後頷首,拂袖走到炕邊,“讓裕親王進殿,再遣人去把江 煙喚來。”玉竹答應著出去,康熙是權謀之君,頃刻間已然領會到太皇太後的深意,忙道︰“皇祖母,江 煙是廡房的宮女,獎賞懲處理應由朕做主”
“若你是聖賢明君,不為兒女私情所動,哀家自然會頤養天年。若你沉溺女色,與兄長為敵,使前朝後宮動蕩,哀家便絕不會坐視不理!”太皇太後氣勢威嚴,令人屈服。
沒等康熙回話,裕親王已掀簾進殿,“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後微有霽色,“听說你昨兒為了一個宮女,與皇帝打了一架。”
裕親王想要反駁,太皇太後抬手示意他住嘴,語氣重了幾分,道︰“你們是男人,即便打架受傷,亦算不得什麼。你們從小感情甚好,都在哀家膝下長大,若為了一個女人傷害了彼此感情,哀家只會鄙夷你們。”
裕親王驚恐萬分,慌里慌張往地上一跪,“孫兒錯了,請皇祖母責罰。”
“你錯在哪里?”
“皇上是君,孫兒是臣,既是皇上喜歡的女人,孫兒孫兒”裕親王瞟了康熙一眼,目光里寫滿了不服氣,卻也只能乖乖道︰“覬覦後宮的女人,是孫兒的大錯!”
太皇太後甚為滿意,越發和顏悅色,“你知道錯了就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又朝他招招手,“別跪了,起來坐到哀家身邊,呆會哀家請你看一場好戲!”
她神色平靜淡然,語氣里透著一絲似有似無的殺氣。
她歷經皇太極、多爾袞、福臨、康熙那些權術陰謀她早已了如指掌,數十年的耳濡目染,她學會的東西遠比她自己想象的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