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74章 審判(24)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74章 審判(24)

    教士把身子探出石欄外,明顯他已經第一次感到位于頭部上方的拱頂的壓迫。外面的氣一定糟糕透了,眼前教堂里連一點微弱的亮光也沒有了,黑夜已經蒞臨。大窗子上的彩色玻璃沒有一塊能透過一絲光線來照亮黑暗的牆壁。就在這時,堂守開始把神壇上的蠟燭一支支吹滅。

    你生我的氣嗎?”k問教士,“你很可能不了解你為之服務的法庭的性質。”他沒有得到回答。

    這些只是我個人的體會。”k。

    上面還是沒有回答。“我並不想冒犯你,”k。听到這兒,教士在講壇上呵斥著︰“難道你的眼光就不能放遠一點嗎?”這是憤怒的叫聲,同時又像是一個人看到別人摔倒、嚇得失魂落魄時脫口而出的尖叫。

    k回到中堂,找他剛才放畫冊的那個座位。他發覺旁邊還有一個講壇,就築造在臨近唱詩班座位的石柱上。這個外形簡樸的講壇,用色澤很淺的石塊砌成,這些石塊沒有紋理。講壇很,打遠處望去,似乎是一個空壁龕,里面即將供上一尊神像似的。布道者根本難以離開石欄往後退一大步,因為地方極其。石砌的拱形壇頂同樣非常低矮,前面部分還向上撅起,雖然它不帶飾物。所以,要在圓拱下站直,連中等個子的人也辦不到,只能傾身倚著石欄。整個結構設計得使布道者飽受折磨。這個講壇因何要設計成這種樣子,而另一個講壇既寬大,又裝飾得這樣華麗呢?似乎找不到足以詮釋的答案。

    倘若這個講壇上沒有支著一盞點燃的聖燈,k一定不會留意到它。點燃聖燈通常意味著將要開始布道。現在要舉行禮拜式嗎?難道就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里舉行嗎?k凝望著其下那不長的一段通往講壇的樓梯,石柱被梯級繞著,盤旋而上,梯面很狹窄,看上去如同石柱的附屬裝飾品,而並非給人來行走的樓梯。但是,在樓梯的底部,卻真有一位教士正打算拾級而上。k發出了驚詫的微笑。這位教士手扶著欄桿,目光看著k。他向k略微地點了一下頭。

    k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略表恭敬地欠了欠身,他早就該做這樣的動作了。教士慢慢晃悠著身形,走上樓梯。他靈敏地移著兩腳,邁著步登上講壇。他真的要布道嗎?或許那位堂守並不是個傻瓜,他處心積慮把k引到布道教士這邊來。在這座空無一人的教堂里,完全應該這樣做。不過,教堂里的某處還有一位老婦人,站在聖母像前面。她也應該來听布道。倘若真要做禮拜,管風琴為什麼不先奏樂。管風琴沉默著,在黑暗中,它的一排排長管子若隱若現。

    k思考著是否應該馬上離開。要是現在不走,等禮拜儀式一開始,就沒機會走了,就得一直待到結束。到辦公室去上班顯然太遲了,再等意大利人,也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他看看表,十一點了。但是,真的要布道嗎?k一個人可以代表全體會眾嗎?倘若他只是一個來參觀大教堂的外地人,這又會怎樣?他現在的情形與此相仿。在氣這麼糟糕的一個周日里,上午十一點開始布道,這種想法實在荒唐。教士——那人無疑是教士,他是一位面部輪廓柔和、膚色黝黑的青年——走上講壇,明顯只是為了去吹滅那盞燈,點燃它是個錯誤。

    他們兩個人靜默了良久。在一片昏暗中,教士自然看不清k的長相,而k卻可以借助燈的微光看清楚他的樣子。他不走下講壇是出于什麼?他未曾布道,只告知k幾個消息。k思考了一下,這些消息只會對自己有害,而不會有什麼助益。然而k覺得,教士的一番好意是毫無疑問的。只要教士離開講壇,他們就有可能獲得統一的意見。k就有可能從他那兒得到決定性的、可以接受的忠告,比如,他可能給k指出途徑,當然並非讓k去找有權有勢的人物,為他的案子斡旋,而是避免k涉嫌,使他從這件案子中徹底脫身,全然游離于法庭統轄以外的自由生活。這種可能性應該存在,近來k對此想了很多。倘若教士清楚這種可能性,那麼只要k懇求他,他就有可能會把自己了解的情形告訴k,雖然他本身屬于法庭,並且,一听到法庭受到指責,便會忘記自己溫厚的性,對k大聲叫嚷起來。

    你難道不希望下來嗎?”k,“你用不著布道了。下來吧,來我這兒。”

    現在我可以下來了。”教士,他也許後悔自己剛才有些感情用事了。他打燈架上取下聖燈,︰“首先我要從遠處跟你話。要不然,我太易于被影響,會忘了我的職責。”

    k在樓梯底下等著他。教士還沒有走下梯子,便向k伸出手去。

    你可以抽出一點兒時間和我聊聊嗎?”k問。

    你希望聊多久,就聊多久。”教士,他把聖燈遞給k提著。兩個人雖已經靠得很近,教士卻依然保持著一種矜持的樣子。

    你對我挺好。”k。他們並肩地在黑洞洞的中堂里邁著步,踱來踱去。

    在歸屬于法庭的人之中,你是個例外。和其他人相比,我對你的信任多得多,雖我對他們中的許多人都熟悉。在你面前,我願意知無不言。”

    你可不要上當受騙。”教士。

    我怎麼可能會上當呢?”k問。

    關于法庭這件事,你是自己騙自己,”教士,“在法律的序文中,對這種特別的欺騙有著這樣的描述︰一個守門人在法門前站崗。一個來自鄉下的人走到守門人身前,求見法。然而守門人,現在不能讓他進去。鄉巴佬稍微思忖後問,待一會兒是不是能夠進去。‘這倒是有可能的,’守門人回答,‘但是現在不行。’由于通向法的大門如同平常一樣敞開著,守門人也走到一邊去了,鄉巴佬便探出身子,向門里張望。守門人發覺後,笑著︰‘既然你這麼感興趣,不妨試試在沒有得到我允許的情形下進去。但是,你要注意,我是有點權,而我僅僅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里面的大廳一個連著一個,每個大廳門口都站著守門人,一個比一個更有權。就是那第三個守門人擺出的那副架勢,連我也不敢瞅一眼。’這些是鄉巴佬未曾料到的難題。他原來以為,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到法那兒去。可是,他細心地端詳了一下這位守門人,他穿著皮外套、長著一個大並且尖的鼻子、蓄著細長而稀疏的韃靼胡子,鄉巴佬決定最好還是等得到允許後再進去。守門人給他拉來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他就在那兒坐著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反復嘗試,盼望能獲準進去,用不厭其煩的請求纏著守門人。守門人時而和他聊幾句,問問他家里的情形和其他事情,可是提問題的口氣很冷漠,大人物們提問題就是這個樣子。而且到最終老是重復那句話︰現在還不能放他進去。鄉巴佬出門時帶了許多東西。他傾其所有,再值錢的也在所不惜,希望可以買通守門人。守門人照收不誤,可是每次收禮時總要上一句︰‘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于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在那些冗長的歲月中,鄉巴佬幾乎不停地在這個守門人這里察言觀色。他忘了其他守門人,以為這個守門人是橫亙在他和法之間的唯一障礙。起初幾年,他大聲詛咒自己的厄運。後來,因為衰老了,他只能喃喃自語而已。他變得稚氣起來。由于長年累月的觀察,他甚至和守門人皮領子上的跳蚤都搞熟了,就請求那些跳蚤幫幫忙,服守門人改變主意。最終他的眼楮模糊了,他不知道周圍的世界真的變暗了,還僅僅是眼楮在欺騙他。但是在黑暗中,他現在卻能看見從法的大門里一束光線綿綿不絕地射出來。眼下他的生命已接近尾聲。辭世之前,他一生中體驗過的一切在他腦海中凝聚成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還從來沒有問過守門人。他招呼守門人到身前來,因為他已經無力抬起自己那個日漸僵直的軀體了。守門人不得不低俯著身子听他話,因為他倆之間的高度差別已經大大增加,愈發不利于鄉巴佬了。‘你現在還想打听什麼?’守門人,‘你沒有滿足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到達法的跟前,’鄉巴佬回答道,‘但是,這麼多年來,除了我以外,卻沒有一個人想求見法,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守門人看出,鄉巴佬的精力已經衰竭,听力也愈來愈差了,于是便在他耳邊吼起來︰‘除了你以外,誰也不能得到允許走進這道門,因為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關上了。’”

    就這樣,守門人欺騙了鄉巴佬。”k馬上。這個故事把他深深吸引住了。

    別忙,”教士,“不要不假思索就接受一種看法。我按照文章里寫的,一板一眼地給你了這個故事。這里並不曾提到欺騙不欺騙。”

    但是,這是顯而易見的,”k,“你對它的頭一個解釋很正確,僅僅是在救贖的消息已經對鄉巴佬于事無補的時候,守門人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在這以前,鄉巴佬並沒有向守門人提這個問題,”教士,“另外,你還需要注意到,他只不過是一個守門人罷了,作為守門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是什麼讓你覺得,他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k問,“他沒有盡到責任。他的責任應該是將所有外人攆走,可是應該放這個人進去,因為門就是為這個人開的。”

    你不怎麼尊重原文,在篡改故事情節了,”教士,“在這個故事中,有關是否可以走進法的大門,守門人了兩句關鍵的話,一句在開頭,一句在結尾。第一句話是︰他現在不能放鄉巴佬進去。另一句話是︰門是專門為鄉巴佬而開的。倘若兩者有矛盾,你就對了,守門人是騙了鄉巴佬。不過,這里並沒有矛盾。相反,第一句話里甚至包含了第二句話。人們幾乎可以,守門人在暗示將來有可能放鄉巴佬進去的時候,已越出了自己的職責範圍。當時,他的職責明顯是不讓人進去。許多評論家見到這個暗示確實很吃驚,因為守門人看來是個忠于職守、一絲不苟的人。那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擅離崗位,直到最終一分鐘,他才把門關上。他清楚自己的職務的重要性,因為他過︰‘我是有權的。’他尊敬上級,因為他曾過︰‘我只不過是一個級別最低的守門人。’他並不多嘴,因為那麼多年來,他只提了幾個不帶感情色彩的問題。他不會被賄賂,因為他在收禮時聲明︰‘這個我收下,只是為了使你不至于認為有什麼該做的事沒有做。’只要是和他的職責有關,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無動于衷,因為我們知道,鄉巴佬曾經‘用不厭其煩的請求纏著守門人’。最終,甚至他的外貌——那個又大又尖的鼻子,那把細長而稀疏的韃靼胡子——也讓人聯想到,他的性格一定很迂腐守舊。誰還能想象出一個比他更忠于職守的守門人呢?然而,守門人的性格中也包含著其他方面,這些方面似乎對所有求見法的人都有利,這也使我們易于理解,他為什麼會越出自己的職責範圍,向鄉巴佬暗示將來有可能獲準走進法的大門。我們不能否認,正因為他頭腦有點簡單,他也就必然有點自負。例如,他提到自己是有權的,其他守門人更有權,那些人的模樣連他也不敢看一眼時,過幾句話。這幾句話我覺得是符合事實的,但是,他這幾句話的方式卻表明,頭腦簡單和自負把他的理解力搞亂了。評論家們就此指出︰‘對同一件事情的正確理解和錯誤理解並不是完全互相排斥的。’無論如何,我們應該承認,這種簡單和自負盡管表現得不很突出,但很可能削弱了他守門的能力。它們是守門人性格中的缺陷。還得附帶明一件事實︰守門人看上去是位生和藹可親的人,並非一直擺出盛氣凌人的官架子。剛開始的時候,他就開玩笑似的建議那人不妨在嚴格禁止入內的情況下闖進去。後來他也沒有把那人攆走,而是像我們所知道的,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門邊。這麼多年來他耐著性子听那人的苦苦哀求,和那人作些簡短的交談,接受那人的饋贈,客客氣氣地允許那人當著他的面大聲責罵應由他自己負責的命運——所有這些都使我們推斷出,他具有同情心。並不是每個守門人都會這樣做。最終,那人對他做了個手勢後,他就低低俯下身去,讓那人有機會最終提一個問題。守門人知道一切就此結束了,他的那句話‘你沒有滿足的時候’只是一種溫和的嗔怪。甚至有人把這種解釋方式再向前推進一步,覺得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由衷欽佩的心情,即便其中並非沒有某種恩賜的口氣。總之,守門人的形象與你所可以想象的截然不同。”

    對于這個故事,你比我研究得仔細,花了更多的時間。”k。他倆沉默了一陣子。隨後k話了︰“這麼,你認為那人沒有受騙?”

    別誤解我的意思,”教士,“我只是向你介紹了關于那件事的各種不同看法。你不必予以過分重視。白紙黑字寫著的東西是無法篡改的。評論則往往不過是反映了評論家的困惑而已。在這件事中,甚至有一種法認為,真正受騙的是守門人。”

    這種法過于牽強附會了,”k,“它有什麼根據?”

加入書簽 上一章 目 錄 下一章 加入書架 推薦本書

如果您喜歡,請把《變形記 城堡 審判》,方便以後閱讀變形記 城堡 審判第74章 審判(24)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變形記 城堡 審判第74章 審判(24)並對變形記 城堡 審判章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