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73章 審判(23)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73章 審判(23)

    于是k便慍怒地觀察起意大利人來,別的什麼也無論。他看見意大利人逍遙自在地坐在沙發上,不時拉拉身上那件又又短的外衣的襟角,有一次還抬起手臂,懶散地比劃著雙手,解釋某件事。k雖然俯上前去,注意觀看他的每一個手勢,但還是沒有弄懂是什麼意思。後來,由于k呆坐在那里,不參加談話,只是機械地看著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侃侃而談,他便重新被早先的倦意所駕馭,並突然發現自己正心不在焉地想站起身來,撇下那兩個人就走。他嚇了一跳,幸好及時制止住了自己。最後意大利人看了看表,一躍而起,與經理告別後,走到k跟前。他靠得那麼近,以至于k不得不把椅子往後挪了挪,才使自己有活動的余地。毫無疑問,經理已經從k的眼神里看出,k听不懂意大利人的話,處境非常尷尬,便巧妙而委婉地插了幾句,表面上好像是給k出幾個主意,其實是向k簡述了意大利人剛才不斷插嘴話的全部意思。于是k得知,意大利人有幾件緊要的商務要處理。很不湊巧,他的時間很緊,因此不準備匆匆忙忙地把所有名勝古跡都看一遍,只想參觀一下大教堂就行了。不過,得看仔細點,當然這取決于k是否同意,完全由k看著辦吧。他感到極其愉快,能有機會與這樣一位博學、熱情的先生——這是他對k的評價——做伴,參觀大教堂。k竭力不听他話,而是盡量敏捷地記住經理的內容︰意大利人請求k,倘若方便的話,兩個鐘頭內,比方十點左右,在大教堂見面。意大利人相信自己能在那時趕到。k表示同意,意大利人先握了握經理的手,又握了握k的手,然後,又和經理握了一次手。經理和k跟在意大利人後面,他半轉過身子,又對他們了一連串話,便朝門口走去。k在經理那兒又待了一會兒。

    那經理看上去身體特別不好,他覺得應該向k解釋一下,便——他倆站得很近——開始他本想自己去陪意大利人,可是後來轉而一想——他沒有出確切的原因——,決定還是讓k去好。倘若k發現自己乍一開始听不懂那人的話,用不著著急,因為無需太多的時間,就會听懂那人話的意思的。即便到後來依舊不大清楚,那也沒多大關系,因為意大利人並不在乎別人究竟是否听懂了。何況k的意大利語水平出奇的好,肯定可以應對自如。經理完這些,就讓k回辦公室去。k利用余下的時間,從辭典里抄錄一些參觀大教堂時可以用上的生詞。這是一件非常容易使人煩躁發火的事。侍者手持信函接踵而至。職員們紛紛前來詢問,他們看見k正忙著,就拘謹地站在門口,但是,在未得到他的答復前又不願意離開。

    這個機會,副經理也不會輕易放過,曾經進來幾次打擾他,從他手里拿過辭典,漠不關心地翻著。門一敞開,隱約可見前廳里的客戶,他們不耐煩地點頭示意,盼望著能引起注意,但他們對自己是否能夠引起注意卻一點都沒譜——這一切活動全都圍繞著k在進行,儼然他是一切活動的中心。與此同時,他正忙于收集有用的單詞,翻辭典,抄寫,練發音,最後想辦法背熟。他一度超好的記憶力仿佛背棄了他。他時常為這個意大利人的到來而生氣,暗暗叫苦,怪這個意大利人給他帶來這麼多麻煩。他把辭典塞到文件堆下面,決心不再往下準備了。可是他又覺得,陪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的藝術珍品時,不能無動于衷,不置一詞,于是,只好帶著更大的火氣,又把辭典掏了出來。

    九點半的時候,他剛要走,電話鈴就響了。萊尼祝他早安,問他怎麼樣。k趕忙向她道謝,因為得上大教堂,沒時間和她聊了。“上大教堂?”萊尼問。

    對,上大教堂。”

    但是,為什麼上大教堂呀?”萊尼。

    k本想浮皮潦草地解釋幾句,可是剛一開口,萊尼就猛地︰“他們逼得你真緊。”

    這種他既沒要求也沒預料到的同情使他難以忍受,他連聲了再見。但是當他掛上電話的時候,卻低聲嘟噥︰“他們逼得我真緊。”這話一半是給自己的,一半是對那個遠方姑娘的,她這時已經听不見他的話了。

    時間不早了,估計不能按時赴約,他趕緊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臨上車前,他想起了那本畫冊。在此之前,他沒有適宜的機會送出去,這會兒可以帶上了。他將畫冊放在膝頭,一路煩躁不安地用指頭敲打著封面。雨了很多,但是氣濕冷、陰暗。大教堂里能看清的東西不多,並且,站在這樣冰冷的石板地上一等好幾個鐘頭,毫無疑問會大大加重k的感冒。

    大教堂廣場上很空曠。k想起,這個狹長的廣場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已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周圍的房子幾乎無一例外,窗戶上都拉著窗簾。自然,倘若在像今這樣的氣里,倒是可以理解的。大教堂里面也是空蕩蕩的,人們自然沒有多大興致在此時來參觀。k走遍了兩個邊堂,只看見一位老婦人圍著圍巾跪在聖母像下,兩眼虔誠地望著聖母。後來,他遠遠看見,側牆有一扇門,一位堂守一瘸一拐地走進去消失了。k是準時到的,他走進大教堂時,正好敲了十下,可是意大利人還沒有來。k回到大門口,遲疑不決地在那兒待了一會兒,隨後繞著大教堂冒雨在外面走了一圈,那個意大利人並沒有等在哪個邊門上,哪兒也見不到他的人影。或許經理把時間搞錯了吧?有誰敢擔保自己能確切無誤地听懂那個意大利人的話呢?無論如何,k至少也得再等他半個鐘頭。k累了,想坐下休息一下,于是就重又走進大教堂。他在一個台階上發現一塊形似的氈的東西,就用腳尖把它踢到近處的一條長椅邊。他把大衣裹得更緊一些,豎起領子,坐在長椅上。為了打發時間,他打開畫冊,漫不經心地翻閱起來。但是沒有多久他就無奈作罷,因為大教堂里逐漸變黑了。他抬起頭來,就連邊堂里的離得很近的東西也很難辨認清楚了。

    在遠處高高的神壇上,排列成一個大三角形的聖燭不住閃爍著。k不敢斷定,此前是否見過這些聖燭,或許是剛點燃的。堂守的職業慣性是舉步無聲,非常輕盈,他們走過時誰都難以留意到。k偶然轉過身,發覺身後不遠處點著另一支聖燭,這支聖燭倒非常悅目,插在廊柱上,又粗又長。然而,要看到掛在兩旁昏暗的禮拜堂中的神壇畫,僅僅用聖燭來照明是遠遠不夠的,反而使禮拜堂顯得更暗了。意大利人沒有來,一方面是失禮,另一方面也可以很明智,因為即便是來了,也看不到什麼,頂多只能順著k的手電筒的光亮,零零散散地看幾幅畫,聊以自慰。好奇心驅使k走進旁邊的一個禮拜堂,登上幾級台階,走到一列低矮的大理石圍欄跟前,探出身去,掏出手電筒,照著神壇畫,希望看看到底會產生什麼效果。手電筒的光亮在畫面上來回移動,仿佛是一個不速之客。k首先看見的——部分是猜出的——是畫幅邊緣畫著一位身形魁梧、披盔戴甲的騎士。這位騎士手持劍柄,劍刃插在光禿禿的地里,那兒除了一兩株草以外,什麼也沒長。騎士似乎在凝神貫注地望著一個正在他眼前展開的事件。叫人不解的是,他為什麼非得站在原地停下步子,而不走到出事地點的近旁去。也許他是被指派在那兒站崗的。k已經很長時間沒看畫了,他久久端詳著這位騎士,雖然手電筒發出的微微發綠的光亮使他覺得眼酸。他移動著手電筒,照亮神壇畫的其他部分,才發覺畫的是基督人墓,顯而易見是最近畫的,然而風格卻和通常所見的大同異。他把手電筒揣進衣兜,回到方才坐的地方。

    看來,無需再這樣等那個意大利人了。但是,外面可能正下著瓢潑大雨,大教堂里邊並不像k所預想的那麼冷,于是他決定暫且在里面再待一會兒。大講壇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壇頂很,呈拱形,上面斜架著兩個金質的耶穌蒙難十字架,頂部互相交叉。外沿的欄桿上,以及把欄桿的支柱連接在一起的石雕上,都飾有葉紋,葉紋間雕著許多使,有的活潑,有的恬靜。k走到大講壇跟前,從各個視角仔仔細細地觀察。石雕玲瓏剔透,葉間和葉後樓有一個個深邃幽暗的洞穴,黑暗似乎在這里被捉住,再也不能脫逸了。k把手伸進一個石洞,踫踫洞壁。他一向都不清楚此地有這麼個講壇。他猛地發覺一個堂守站在最近的一排長椅後面。這位堂守身穿一件寬大、松弛的袍,左手拿著一個鼻煙盒。他在望著k。

    他想干什麼?”k想道,“難道我的樣子可疑嗎?他當我是施主,想求我施舍嗎?”

    堂守看見k留意到自己後,就舉起右手,隨意指了個方向,手指間還捏著一撮鼻煙。他的手勢似乎沒什麼確切含義。k躑躅了一陣兒,然而堂守還在不斷地指指點點,並在頻頻點頭,強調這個手勢的重要性。

    他究竟想干什麼?”k輕聲,他在這里不敢抬高調門。他隨之掏出錢包,順著長椅走向堂守。但是堂守立刻做出拒收的動作,聳聳肩,一顛一跛地走開了,k年幼的時候時常效仿一個騎馬的家伙,邁的也是這種輕盈、敏捷和一顛一跛的步子。

    一個童心十足的老頭,”k心想,“智商只夠當個堂守。看,我一停下,他也就停下,看看我是否還跟著他!”k暗自好笑,順著邊堂跟在堂守身後一直走到大神壇前。老堂守老是指著一樣東西,k有意不回頭看他究竟在指著什麼,這個手勢不會有別的意圖的,只是想甩開k罷了。最終,k不再尾隨堂守,他不想過于驚擾這位老者。此外,倘若意大利人萬一來了,最好還是別把這唯一的堂守嚇跑。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教士注視著聖燈,轉動了幾下,把它升得更高一些,然後緩緩轉過身,兩只手扶著石欄有稜角的邊緣。他那樣站了一陣兒,環視周遭,頭卻一動不動。k向後退了一大段距離,兩肘撐在最前邊的一條長椅上。他不清楚堂守在什麼地方,但迷迷蒙蒙地感覺到那位背部略駝的老人正在安靜地休息,似乎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分內事。此時此刻的大教堂里是那麼寂靜!可是,k不得不打破這片寂靜,因為他無心在此久待。倘若這位教士的責任是無論環境條件怎樣,非要在此時此刻布道,那就隨他好了。沒有k的配合,他也能布完道,如同k的在場也一定不會提高他布道的效力一樣。所以k開始緩緩挪動雙腳,踮起腳尖,順著長椅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寬敞的中廊里。沒有什麼東西阻止他行走,只听見他雙腳微微踏著石磚發出的響聲和拱頂上傳出的微弱、然而持久的回聲,回聲交織在一起,愈來愈響。k向前走去,他產生了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空空如也的長椅之間,只有他一個人,也許教士的目光正追隨著他。大教堂的寬敞使他吃驚,已經接近人類尚能容忍的極限了。他走過剛才擱下畫冊的地方,不等停步,就一手拿起了畫冊。他幾乎已經走到長椅盡頭,正要踏進他與門口之間的一塊空地時,突然听到教士抬高了調門——教士的嗓音洪亮,可見平時有著良好的訓練。它在這個大教堂里回蕩著,仿佛這個大教堂一直期待著聲音!但是,教士並不是對會眾話,他的話沒有半點模稜兩可、清清楚楚,他在叫著︰“約瑟夫•k!”

    k大驚失色,呆望著近前的地板。他暫時還是自由的,可以接著走自己的路,前面不遠處有一些暗黑色的木門,他可以溜進去跑掉。這將會表明,他沒有听懂這叫聲,抑或雖然听懂了,卻並不當一回事。然而,倘若他轉過身去,就會被抓起來,因為這等于承認,他的確听懂了,他就是教士召喚的人,他願意俯首听命。假如教士再一次叫k的名字,他準會接著往前走。但是,盡管他站住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听到任何聲音。他忍不住稍微轉過頭,看看教士在做什麼。教士和之前一樣,靜靜地站在講壇上,他明顯已經發覺k轉了一下頭。倘若k不調轉身,沒有正對著他,他們則會像孩子捉迷藏一樣。k轉過身,教士招呼他走近一些。既然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回避了,k便三步並作兩步,趕忙向著講壇往回走——他很好奇,並且急于縮短這次會見的時間。他走到前幾排座位面前停下,但教士覺得相距還太遠,就伸出一只胳膊,伸直食指,指著講壇跟前的一個地方。k也照辦了。當他站到指定的地方後,不得不用力往後仰頭,才能看到教士。

    你是約瑟夫•k。”教士,他打石欄上舉起一只手,很隨意地做了個手勢。

    是的。”k。他想,以前自己通報姓名時是多麼坦然,如今自己的姓名卻成了一個很大的負擔,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仿佛都已經知道他的稱呼了。在被他人辨認出來之前先作自我介紹,那該有多麼愉快!

    你是個被告。”教士,他將聲音壓得很低。

    是的,”k,“別人是這樣對我的。”

    那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教士,“我是獄中神父。”

    哦。”k。

    我把你叫到這兒來,”教士,“是想跟你談談。”

    我事先並不清楚,”k,“我上這兒來,是為了陪一個意大利人參觀大教堂。”

    這是題外話,”教士,“你手里拿著什麼?祈禱書嗎?”

    不是,”k答復,“是介紹本市那些值得游賞的風景點的畫冊。”

    放下。”教士。k用力將畫冊扔出去,畫冊在空中打開,隨即帶著散亂的畫頁掉落在地上,還向前滑了一段。教士問︰“你知道你的案子情形很壞嗎?”

    我自己也這麼想,”k,“我可以做的都做了,但至今為止毫無成效。當然,我的第一份申訴書還沒有遞上去。”

    你認為結果將會如何?”教士問。

    起初我想準會有個好結果,”k,“但是,現在我經常充滿疑慮。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樣。你知道嗎?”

    不知道,”教士,“但是,人家認為你是有罪的,我擔心會很糟。你的案子或許將永遠只由低級法庭審理,不會往上轉。听,你的犯罪事實已經過核實,至少現在如此。”

    但是我並沒有罪,”k,“這是一個誤會。何況,事情真的到了那種地步,又如何能某人有罪呢?我們不過是普通人,彼此都一樣。”

    這話很對,”教士,“可是,一切有罪的人都是這麼的。”

    你也對我有偏見嗎?”k問。

    我對你沒有偏見。”教士。

    謝謝你,”k,“然而,所有與此案訴訟有關的人都對我懷有偏見。他們甚至影響了局外人。我的處境正變得越來越困難。”

    你曲解了案情,”教士,“判決是不會突然作出的,訴訟的進展會逐漸接近判決。”

    原來是這樣。”k,他低下了頭。

    你下一步準備如何辦?”教士問。

    我要爭取更多的幫助。”k,他重新抬起頭,看看教士對這句話會有什麼反應。

    有幾種可能性我還沒有探索過。”

    你過多地尋求外部幫助,”教士不以為然地,“特別是從女人那兒。你不覺得這種幫助並不正當嗎?”

    在有些案子里,甚至有許多案子里,我可以同意你的看法,”k,“但並不是永遠這樣。女人的影響很重要,倘若我能動員我認識的幾位女人,齊心為我出力,那我就一定能打贏官司。尤其是在這個法庭面前,它的成員幾乎全是好色之徒。預審官只要遠遠看見一個女人,就會把案桌和報告全部撞翻在地,如饑似渴地跑到她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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