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7章 變形記(7)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7章 變形記(7)

    這段時間,不管是白還是黑夜,格里格爾都無法安然入睡。他時常會考慮這樣一件事,等臥室門再次被打開時,自己要重新執掌起家中的大權,跟從前自己所做的一樣。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現在他的記憶又活泛起來,想起了很多舊人,比如公司老板以及代理商,公司職員還有那些學徒,動作遲緩的勤雜工,三兩名非同事的朋友,在某個偏遠旅館與他甜蜜邂逅的女服務員,在帽子店里任職的女收銀員——他曾請求對方嫁給自己,可惜他雖有誠意,卻早已錯失良機。他記起了這些人,還有一些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淨的人,以及一些壓根兒不認識的人也在他的記憶中一塊兒出現了,所有人雜亂無章地混合在一塊兒。然而,這些人全都沒有興致來到這兒,向格里格爾一家人提供幫助。所以格里格爾在將他們從記憶中刪除的時候,沒有半分遲疑,相反,他覺得很欣慰。格里格爾沒有一味沉浸于對家人的憂慮之中,他甚至偶爾會憎恨他們不好好照顧自己。他打算偷偷潛入食物儲藏室,將自己的食物份額拿回來。盡管他連自己現在到底想吃什麼都搞不清楚,而且他現在也沒有了饑餓感,但他還是打算要這麼做。如今妹妹會在早上和中午臨去上班時,信手取來某種食物,急急忙忙踢進格里格爾的臥室里。至于格里格爾真正想吃什麼,她已經懶得再去考慮了。等到晚間,她就會拿著掃帚,將格里格爾吃剩下的食物掃出來。至于格里格爾是否吃得很少,甚至根本沒吃,就不是她想管的事情了。實際上,她拿來的那些食物,格里格爾經常連踫一下的興趣都沒有,隨後便讓她原封不動地清掃出去了。現在,妹妹只能在晚上的時候過來,倉促而潦草地幫他打掃一下衛生。地板上已經積滿了灰塵,牆壁上也滿是污穢的痕跡。先前,妹妹進來時,格里格爾為了向她提出抗議,便故意躲到這些骯髒的地方里去。無奈妹妹全無改正的打算,就算他在灰塵里匍匐幾個禮拜也是無濟于事。事實上,不只是格里格爾,妹妹也早就注意到了這間房有多麼骯髒,可是她並不想改變這種現狀。在此期間,她又不允許別人來打掃這個房間,她認為這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權力,她簡直已經神經過敏了。不單是妹妹,他們一家人都陷入了神經過敏的怪圈。一次,母親抬來幾桶水,在格里格爾的臥室里進行了一次大清洗,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整個房間都被她搞得濕淋淋的,格里格爾非常不悅,滿心憤恨地趴在長沙發上,舒展開身體,紋絲不動。晚上,妹妹回家的時候,看到格里格爾的房間跟她走時不一樣了,不禁憤怒至極,直接奔進起居室大哭起來。母親張開雙手向她告饒,她卻理也不理。父親大吃一驚,從沙發椅上一躍而起。他先是惶然望著她們,跟著便大嚷起來。他對站在自己右側的母親斥責道,為什麼不等妹妹回來再跟她商量,要不要這樣幫格里格爾清掃房間?隨即,他又對站在自己左側的妹妹怒吼道,往後格里格爾的房間不用她再清掃了。這會兒,父親的情緒異常高漲,簡直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母親拼命想將他推回臥室里去。妹妹一面哭得渾身戰栗,一面攥緊雙拳,不斷在桌面上捶打著。這時候格里格爾的房門還大開著,無人記得去給他關上,結果這一場鬧劇便毫無保留地發生在了他眼前,氣得他扯著嗓門吱吱直叫。

    其實,格里格爾並非完全無人照料,母親也根本不必越權,去履行妹妹的職責。雖然近來妹妹已經無力像先前那樣,給予格里格爾無微不至的照顧,因為工作已將她折磨得異常疲倦,但是那個負責幫工的老女佣的出現卻幫了她一個大忙。這名年紀老邁的寡婦對格里格爾倒是沒什麼厭憎之情,大概是因為她體格強健,漫漫人生之中,不管遇到多麼恐怖的事情,都能泰然處之。一,她將格里格爾的房門打開了,與格里格爾打了個照面。當然,這不過是她的無心之舉,並非受好奇心驅使。格里格爾被她嚇了一大跳,落荒而逃,根本不理會她其實並沒有追上來。老女佣吃驚地立在原地,兩只手交握起來,擱到自己的腿上。從這開始,她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在早上和晚間的時候,將格里格爾的門拉開一條縫,朝里張望。開始的時候,她會向格里格爾打招呼︰“老屎殼郎,我又來看你啦!”“老屎殼郎,到我這邊來呀!”她大概覺得這些話很友好,但是格里格爾卻不屑一顧。他總當那門是關起來的一樣,停留在原地連動都不願動一下。要是家里人能讓她負責清掃這個房間就好了,要不然何必放任她肆意過來打擾格里格爾的生活呢?估計是春就要到了,這早上,忽然下起了暴雨,雨水在窗戶上不斷敲打。就在這時,那個老女佣又來打擾格里格爾了。格里格爾听著她對自己絮絮叨叨,不由得發起火來,做出要攻擊她的架勢,朝著她爬過去。不過他的身體依然很虛弱,爬起來速度非常緩慢。門口處擺放著一把椅子,老女佣便將這把椅子舉得老高,大張著嘴巴,鎮定自若地等在原地。很顯然,她會一直這麼張著嘴巴,直到將這把椅子砸到格里格爾的後背上。格里格爾望見這一幕,便調轉了方向,往回爬去。她︰“怎麼?不敢過來啦?”著,便將椅子放了回去,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眼下,格里格爾差不多已經停止用食了。某些時候,他從食物旁邊爬過時,也會咬下一塊含在口中,但這對他而言,就像在做游戲一樣。他接連幾個鐘頭含著這些食物,最終往往會將其吐出來了事。他一開始覺得自己食欲缺乏的原因是,房間里的格局跟以前相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叫他覺得無法適應。可是沒過多久,他便對這些變化習以為常了。現在家里多了三名租客,共同租住了一個房間,因而很多東西在別的房間里都擺不下了,于是家人們便開始把它們挪到格里格爾的房間里來。格里格爾某次通過門縫向外張望,見到那三名租客都是清一色的大胡子。這三位先生平日里非常嚴肅,且酷愛整潔。他們現在住在這個家里,便要求家里的任何一處都要符合他們的衛生標準,這其中不僅僅包括他們租住的那個房間。這三位先生對廚房的衛生要求尤其嚴格。他們厭惡一切不必要的東西,特別是污穢的物件。他們搬來了很多家具,如此一來,家里原有的不少家具就派不上用場了。它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尷尬,直接當垃圾扔掉未免太浪費,但是要想轉手賣出去也不容易。在這樣的情況下,格里格爾的房間便成了它們的歸宿。那老女佣把這些東西,以及所有暫時用不著的東西,都一股腦兒扔到了格里格爾這里,這其中也包括原本放在廚房里的垃圾筒,以及一只用來裝煤灰的箱子。不知道那老女佣是打算把這些東西聚集到一塊兒,然後一次性處理掉,還是打算日後有需要的時候再將它們取回。基本上每次她來扔東西的時候,出現在格里格爾面前的就只有她的手,還有她扔下的東西。只要格里格爾在這些東西中間穿梭的時候沒有踫觸到它們,它們的位置就不會有絲毫改變,一開始老女佣將它們扔到了哪里,它們就一直在哪里待著。最初,由于它們的阻擋導致爬行空間不足,格里格爾必須要不斷地推開它們,為自己開闢道路。然而,盡管在其中兜兜轉轉繞行的過程讓他精神抑郁,疲倦不堪,隨後接連幾個鐘頭都不想再動彈,但是這種運動對他的吸引力卻越來越大。

    眼下在某些晚上,通往起居室的房門會被關起來。因為起居室如今已經成了公共場所,那三名租客偶爾也會在這里用餐。不過,對此格里格爾已經不介意了。家人們不知道,現在就算在房門打開的夜晚,他也會繼續待在臥室的陰暗處,並不借機上前傾听他們的談話。一,老女佣忘了將格里格爾的房門關緊,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晚間租客們來到起居室,亮燈開始用餐的時候。從前,都是父母親和格里格爾坐在餐桌首席,現在這位置被三名租客佔據了。他們將餐巾展開,隨即將刀子和叉子握在了手中。不多時,母親在門口現身了,她手里端著一盤子肉。妹妹緊隨其後,將裝得滿滿的一盆馬鈴薯端了過來。在擺上桌以後,這些菜還是熱氣騰騰的。三名租客在用餐前,似乎需要先對這些食物進行審查,于是垂首打量起了跟前的盤子。看起來,坐在中間的租客應該是他們三個的頭兒,此人為判斷肉是否已經熟透,是否不必再回到廚房返工,遂在盤子里切了一片肉下來。母親和妹妹凝神注視著他的反應,終于看到他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才安然放下心來,跟著笑了起來。

    現在,廚房才是家人們用餐的地方。不過,每次在去廚房之前,父親都會拿著帽子到起居室來圍著桌子走一遭,逐個向租客們行禮。租客們起身,嘟嘟囔囔地跟他寒暄起來。父親走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在接下來的晚餐中,便極少能听到他們話了。在他們三人發出的吃飯聲中,用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總是佔據上風,這一點叫格里格爾覺得很詫異。他覺得這些人是想提醒自己,只有嘴里長了牙齒,才能順利享用食物。否則,不管一張嘴有多麼好,在進食方面都毫無用處。格里格爾滿心愁苦,不禁喃喃道︰“我不是沒有食欲,是眼前這些食物勾不起我的食欲。我眼看就要餓得不行了,那三個租客卻在大快朵頤。”

    自從變形之後,拉提琴的聲音便沒有在格里格爾的听力範圍內出現過,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但是,這晚他卻听到有人在廚房里拉提琴。租客們的晚餐已經結束了,三人正仰坐在那兒抽煙。租客頭兒取出報紙,給兩名同伴各自分了一張。三個人一面抽煙,一面看報紙。當提琴的聲音響起時,他們馬上便察覺到了。三人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前廳的入口處,彼此緊挨著。這時,父親高聲道︰“幾位先生不想听這琴聲嗎?那她就不再演奏了。”顯然,他們的舉動已經被廚房里的人們察覺到了。租客頭兒道︰“當然不是!這外頭比廚房里要舒服多了,請問姐能出來,到外頭拉提琴嗎?”父親應道︰“沒問題!”仿佛是他自己正在拉提琴一般。三名租客于是便回到起居室,等候他們的到來。沒過多久,他們就出來了。妹妹拿著自己的提琴,父親幫她搬著放琴譜的架子,母親則幫她拿著琴譜。妹妹不慌不忙地準備開始演奏提琴。由于對租客太過禮貌,簡直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父母雖是待在自己家里,卻連椅子都不敢坐。此前,他們從來沒將家里的房間租給別人,現在在面對租客時,簡直手足無措。父親的制服扣子照舊扣得嚴嚴實實的,這會兒他倚在門板上,將右手插進了兩粒扣子之間的位置。有位租客拿來一把椅子擱到牆角讓母親坐下,盡管他並非有意要讓母親坐到牆角中去,但是母親卻連將椅子換個位置的勇氣都沒有,直接就坐了下去。

    終于,妹妹開始了提琴演奏,父母分別從不同的方向關注著她。琴聲將格里格爾深深迷住了。他鼓足勇氣邁進幾步,朝著起居室探頭探腦。但他並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不妥,近來他越來越不願為他人著想了。從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很愛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並因此而感覺無比自豪。眼下,塵土遍布了整間臥室,不管他在行動時多麼心翼翼,都免不了掀起滾滾灰塵,落得他滿身都是。他一面走,一面還將一些食物殘渣、頭發絲、線頭拖曳得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顯然他最應該做的就是躲藏起來,不要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可是對眼下的他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先前,他每都會用地毯跟自己的後背摩擦上幾回,以清理自己身上的污物。然而,此刻他爬在干淨得沒有半點灰塵的地毯上,居然連丁點負罪感都沒有。

    這時候,還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現。妹妹的琴聲將父母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至于那些租客,一開始他們都在妹妹擺放琴譜的架子前頭站著,並將手插進了褲子口袋。他們站的位置太靠前了,連琴譜上寫了些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正在拉琴的妹妹很難不受到他們的打擾。沒過多久,他們便垂首竊竊私語起來,往窗戶那邊走過去了。父親望著這一幕,不由得憂心忡忡。顯然,他們本來期待著能欣賞到一場精彩的提琴表演,可是結果卻讓他們大失所望。他們已經對欣賞妹妹的琴聲失去了耐性,之所以沒有出言阻止她,不過是因為禮貌。他們看起來已經被琴聲煩擾得不堪忍受了,有煙霧不斷地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向上噴射出來。可是妹妹的演奏並沒有他們認為的那樣差勁,事實上,她演奏得簡直太美妙了。憂傷從她的眼神中滲透出來,她歪著頭,謹慎地注視著琴譜。格里格爾竭盡所能,希望能與妹妹的眼神相交,于是便將頭部緊緊貼在地面上,又往前行進了一段距離。他怎麼可能是一只動物呢?動物怎麼會听得懂琴聲,並被琴聲深深打動呢?格里格爾心中充滿了對某種未知的事物的強烈欲望,並發現獲取這種事物的光明大道已經在自己眼前出現了。眼下,他的信念無比堅定,一定要爬到妹妹身邊去,扯住她的裙裾央求她到自己的房間去演奏。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都不會再讓妹妹從他的房間中離開。因為只有在他的房間里,妹妹的表演才能得到應有的認可。這是他首次覺得自己變成這種嚇人的模樣並非全無益處。他會把守住通往自己房間里的每一道門,將任何想要闖入其中的家伙拒之門外。當然,他不會強迫妹妹在他的房間里留下來,他要妹妹心甘情願地待在那兒。他要與妹妹到長沙發上坐下來交談,將自己要送她去音樂學院深造的決定告訴她。無論什麼人要對此提出反對,他都不會改變主意。實際上,這項決定他應該在去年的聖誕夜就對家人們講出來了。想來聖誕夜應該過去很久了吧?要是變形這場巨大的災難沒有降臨到他頭上就好了。妹妹听到他這番話以後,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失聲痛哭。從她開始做售貨員以後,她就整穿著沒有領子的衣服,也不系上一條絲帶,就那樣將脖子暴露在空氣中。不過,格里格爾便可以在她哭的時候,努力朝她的肩部靠過去,在她的脖子上印上自己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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