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城堡 審判

第6章 變形記(6)

類別︰ 作者︰(奧地利)卡夫卡 本章︰第6章 變形記(6)

    不過,母親在听到妹妹這樣以後,愈發惶恐起來,不由得朝一側邁出了一步。有一只龐大的棕色物體正趴在印花牆紙上,她望著那個物體,尚未察覺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只是不由自主地嘶聲高喊起來︰“哪!哪!”她一下子便癱軟下去,躺在長沙發上動彈不得,同時伸展著兩條手臂,像是拋卻所有,什麼都顧不得理會了。妹妹對格里格爾怒目相向,揮舞著拳頭斥責他︰“看你做的好事,格里格爾!”她想去取一瓶香精,不管是什麼種類,只要能將暈倒的母親喚醒就好。想到這一點,她便朝旁邊的房間跑過去。現在先不忙著搶救這幅畫了,格里格爾心想,眼前的當務之急是去幫助妹妹。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了玻璃的強大吸附,從畫上爬下來,爬到了妹妹所在的那個房間。從前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幫妹妹想出解決問題的法子。可是,如今他除了在她身後傻等,什麼忙都幫不上。妹妹正在一堆瓶子中翻找著,不經意間扭回頭來看到格里格爾,不禁大吃一驚,將一只瓶子摔碎在地上。格里格爾的臉部被其中一片玻璃碎片劃傷了,瓶子里的液體在他身邊蔓延開來,像是某種具有腐蝕性的藥水。妹妹當機立斷,抓起一堆瓶子跑回母親身邊。房門被她一腳踹上,將格里格爾擋在了外頭。這樣一來,格里格爾便見不著自己的母親了。也許母親此時已進入了彌留之際,這完完全全是他的錯。在這種時候,他是不可以再把門打開的,因為此舉會將妹妹嚇跑的,而眼下母親斷然不能少了妹妹的陪伴。因此,格里格爾便只好耐著性子等候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不斷責備著自己,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到處亂爬。家具、牆壁、花板,全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覺得一切希望都已離自己遠去,漸漸地感覺旋地轉,最終跌落在了碩大的桌子上。

    格里格爾倒在那里,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待了一陣子,四下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听不到,像是有什麼轉機就要出現了。門鈴忽然響起來了。因為女佣近來一直躲在廚房里不肯出來,妹妹沒辦法,只能親自過去將門打開。父親出現在門口,他一開口就問︰“怎麼回事?”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妹妹跟往常很不一樣,才這樣問的。妹妹依偎在父親懷里,低聲答道︰“格里格爾出來了。剛剛媽媽暈倒了,還好她現在已經覺得好多了。”父親道︰“我一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經常提醒你們。偏偏你們兩個女人就喜歡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妹妹這幾句話得太概括了,難怪父親會錯了意,認為格里格爾動了粗。這一點,格里格爾很明白,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現在根本不可能對父親做出明確的解釋,為今之計只能是竭盡所能熄滅父親的滿腔怒火。想到這里,格里格爾便跑到了自己的臥室門邊,緊緊貼在了門上。以便父親進門以後,第一眼便可以瞧見自己,明白自己正要乖乖地躲回房間里去,一絲惡意也沒有。現在只要將房門打開,不必驅逐,格里格爾便會馬上爬進去躲起來。

    然而,他這樣用心良心的細節安排,父親壓根兒就懶得理會。在進門的那一剎,父親旋即大喊一聲︰“啊呀!”他的語氣中含著怒氣,又含著驚喜。格里格爾抬頭望著父親,忽然發覺他跟自己記憶中的那個父親有了很大的區別。格里格爾明白自己最近對家人的關注明顯比不得從前了,終日耽溺于四下亂爬的過程中。自己早應該想到,在這段時間,可能會出現一些新的變化。饒是如此,格里格爾仍然不能確定,眼前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的父親嗎?在過去這些年里,格里格爾每早上離家時,父親都還賴在床上沒有起身;每晚上回家時,就見到父親身上還穿著睡衣,懶洋洋地窩在安樂椅上,看見兒子也只是揮揮手,算是跟他打招呼。過去他們一家人偶爾會全體出動,一起去漫步。這種全家總動員的活動對他們而言是非常罕有的,只在每年最重要的節日,以及某幾個周日才會進行。每到這時,格里格爾和母親便會一左一右地走在父親身邊。格里格爾與母親行走的速度都十分緩慢,但是比起他們,父親走得還要慢。他穿著自己的舊大衣,在拐杖的支撐下,步履蹣跚地行走著。每次他想發表什麼言論,便會停住腳步,隨行的家人們隨即就會在他身邊聚攏起來。此刻在這里站立著的父親,依然是當初那個父親嗎?他今穿了一身銀行職員的制服,那種藍色制服被熨燙得一絲褶皺都沒有,有金色的扣子釘在上面。父親就穿著這樣的制服,筆直地立在那兒,他肥碩的雙下巴從上衣硬挺的領口中探出來。兩道濃眉下面,在一雙漆黑晶亮、炯炯有神的眼楮,散發出聚精會神的光芒。他的滿頭白發以往都是亂糟糟的,今卻梳理得整整齊齊,油光發亮。有金色的字母繡在他的帽子上,可能是某銀行的標記。父親隨手將帽子扔在了一側的沙發上,掀起長款制服外套的衣擺,將兩只手都插進了褲兜。他滿臉怒色,氣沖沖地走向格里格爾。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準備采取什麼行動,他只是使勁抬起了一條腿,露出了碩大的靴子底。格里格爾驚愕地望著這一幕,馬上就反應過來,迅速逃跑。他變形的第一,父親便堅定了這樣的信念︰對待他最恰如其分的法子就是毫不留情的暴力。格里格爾在逃跑的過程中,一見到父親的腳步停下來,就馬上跟著他一起停下來;一見到父親邁步,就馬上又跑到他前頭。如此兜兜轉轉繞了幾周,毫無進展,甚至連你追我趕的架勢也沒有,因為兩人跑得都不夠快。格里格爾覺得自己若是到牆壁又或者是花板上逃跑,一定會給父親帶來嚴重的惡感,這一點叫他十分恐懼。因此,既然情況不是那麼危急,他便繼續停留在了地面上。可是父親每邁出一步,格里格爾就要拼命地邁動著他那一堆細腿往前逃。漸漸地,他開始覺得體力不支。他的肺部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有了些毛病,跑了這一陣子以後,他開始覺得喘不動氣了。為將全部體力都聚集起來,他不得不眯縫著眼楮,踉踉蹌蹌艱難奔跑。他的思想已經麻痹了,全然忘記了自己可以爬到牆上,如此一來,便不必如此賣力奔跑了。可是就算他想到了這一點,也很難付諸行動,因為這里擺滿了高低錯落的精美家具,將牆壁都遮掩起來了。忽然之間,有某個物體被丟棄到了他身旁的地板上,險些砸到他身上,幸而力道不大。那個物體隨即骨碌碌滾到了他眼前,原來是個隻果。第二個隻果馬上又發射了過來,格里格爾驚得停滯在了原地。看來父親是決議要用隻果向他展開總攻了,他再跑下去也是徒勞。碗櫃上面擺放著一個裝滿了隻果的果盤,父親將這些隻果裝入衣兜,來不及對準目標,便接二連三地發射了出來。這堆紅色的炮彈嘰里咕嚕滾動在地板上,不斷踫撞著彼此。格里格爾的脊背與其中一個隻果擦身而過,滑落在地,好在這個隻果投擲的力量不大,並沒有給他造成傷害。不過,另外一個隻果緊隨其後發射過來,在他的脊背之中深埋下去。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瞬間降臨到格里格爾身上,他掙扎著還想逃到別處,似乎這樣做就能擺脫掉眼前的痛楚。可惜掙扎未果,他一步都動彈不得,終于暈倒過去,連魂魄都像飄然遠去了一般。暈倒前的一剎那,他看見自己的房門驟然開了,母親從里面飛奔出來,她衣衫凌亂,連內衣都露出來了。原來剛剛母親神志不清的時候,妹妹幫她脫掉了上衣,好讓她能更加順暢地呼吸。妹妹這時正在尖聲叫嚷,母親遂飛奔到她身前,朝父親那邊跑過去。在飛奔的過程中,母親的裙子不斷下墜,在腳下制造了無數阻礙。終于,母親跌跌撞撞地撲到父親胸前,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跟他嚴絲合縫地貼在了一起,請求他給格里格爾一條生路。看到這一幕時,格里格爾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一個多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在這段時間,格里格爾飽受傷痛折磨,由于無人有勇氣幫助他將背上的隻果摳出來,所以直到現在,那只隻果還深埋在他的脊背中,提醒所有人記住那他所遭遇的悲慘經歷。正因為如此,父母也認識到將格里格爾視作仇敵是很不應當的,不管他現在變成了何種惡心的模樣,但他畢竟還是這個家里的一分子。家人們理應壓抑住對他的反感,包容他的一切,這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現在格里格爾就如同一個衰朽殘廢的老頭兒,單是從房間里走一遭便要花費漫長的數分鐘,遑論爬上高牆。受了這樣的重傷,往後自如地行走對他而言可能再也無法實現了。不過,格里格爾卻覺得這樣的犧牲是值得的。與之前相比,現在他的處境可謂大為改觀︰如今起居室的門一到晚上就會向他開放,他待在臥室某個陰暗的角落,起居室里的情形便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家人們待在起居室里卻看不見他。他經常會凝神注視著門外,一看就是一兩個鐘頭。他看到桌子上點起了燈,而家人們就圍坐在燈下,眼下家人們甚至不再介意被他听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以前,他們總喜歡侃侃而談,快活無比。那時候,格里格爾每回旅途困倦,躺在簡陋窄狹的旅館中,擁著潮濕的被褥,想象家人們此刻正聊得火熱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不過,那樣熱烈的氛圍已經一去不復返,如今在大多數時間,他們都是默然相對。用過晚餐之後,父親很快就會倒在沙發椅上入睡了。這時,母親和妹妹便會示意彼此噤聲。母親所在的位置距離燈光很遠,她便借著那點光亮做縫紉,縫制一些精美的床單、內衣等,好向服裝店交貨。妹妹則在學習法語還有速記,以便日後可以換一份優越的工作,最近她已經開始做起了售貨員。父親偶爾也會突然醒過來,對母親︰“今晚又縫了這麼長時間!”他似乎不記得自己剛剛一直在睡覺,完這話,馬上又進入了夢鄉。母親與妹妹互相瞧瞧,臉上都露出了疲累的笑意。

    父親一直穿著那套制服,就算待在家里也依舊如此,真是執拗。他坐在椅子上憩,身上卻制服筆挺,睡衣高懸在衣架上,已經成了一件擺設。父親這種狀態,像是二十四時候命一般,只等老板一聲令下,他便可以馬上沖回銀行。這件制服在他剛拿到手的時候就是舊的,隨著時間一過去,制服越來越髒了。由于他總是將它穿在身上,所以不管母親與妹妹怎麼幫他清理,都是無濟于事。現在制服上已是污跡斑斑,唯有那些金色的紐扣被擦拭得干干淨淨,閃閃發光。父親穿著這件叫人難受的制服,悄無聲息地入夢,每晚都是如此。格里格爾經常望著它出神,一望就是整整一晚上。

    母親在十點鐘的時候會低聲將父親喚醒,叫他回床上繼續睡。父親早上六點鐘就要出發去上班,所以睡眠對他而言重要至極。可是,這張沙發椅顯然不是睡覺的好地方。每到這時,父親總會堅持繼續待在這兒,等過一段時間再回床上。在銀行打雜的這段時間,他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偏執狂。接下來,他在不知不覺中便會再度睡著了。這會兒再想讓他回到床上,就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母親與妹妹壓低聲音,連連督促他回床上睡,可他總是搖頭晃腦,不予理會,甚至連眼楮都懶得睜開。有時候,母親和妹妹在接連勸了他十五分鐘以後,他還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母親在他的衣袖上揪一揪,在他耳畔些好話。妹妹也暫時將功課擱置一旁,來給母親幫忙。哪知父親根本就不理會她們,還一個勁兒地往沙發里頭倚靠。母親和妹妹無奈,只得將手探到他腋下,欲將他架起來。到了這一刻,父親才總算睜開了眼楮,瞧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道︰“我的老年生活就要這樣度過了。”他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重負了,只能在母親和妹妹的幫助下艱難地站起身來。等到了門口的時候,父親便會擺手示意她們退下,然後由他一個人進去。可是很快他又會支撐不住了,這時母親就會將手頭的活計匆匆扔到一旁,然後沖過去給他幫忙,妹妹也是一樣。

    家人們整疲于奔命,苦不堪言,根本無暇分身去照顧格里格爾了。家里的經濟條件一比一緊張,最終不得不辭退了那名女佣。現在,母親一面要做許多縫紉活,一面還要兼顧家務。唯一的幫手就是一名老太太,她長得非常高,又非常瘦,滿頭亂糟糟的白發。每早上和晚上,這名老女佣都會過來,一些粗重活都由她幫忙做了。眼下,家人們已經開始將祖上流傳下來的首飾拿出去變賣。格里格爾在聆听他們晚間的談話時,知道了這件事。過去在過節的時候,或者要出去參加什麼活動的時候,母親跟妹妹便會將這些首飾拿出來,高高興興地戴起來。近來,家人們由于不知道應該怎樣運送格里格爾到新家去,而陷入了煩惱之中。他們眼下的處境已經很糟糕了,顯然不適合再居住在這麼大的房子里。其實,要運送格里格爾並非難事。只要他們能找到一個足夠大的木箱子,在上面打好通氣孔,就可以把格里格爾裝進去運走了。這一點格里格爾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並非家人們搬不成家的原因。他們之所以搬不成家,最大的原因是他們覺得薩姆沙家是所有親友中命運最為悲慘的一家,他們已經對生活徹底失去了信心。他們眼下正在遭受著窮人們所要忍受的一切折磨︰父親在銀行被人呼來喝去,幫那些身份卑微的職員買早餐;母親拼命縫制內衣,顧不上理會這內衣將來要穿到什麼人身上;妹妹則在櫃台後頭,被顧客任意驅使,忙得不可開交。這已經到達了家人們的承受極限,更多的折磨,哪怕是一絲一毫,他們都承受不起了。在將父親送回床上休息以後,母親和妹妹再度返回起居室。她們並不忙著開始干活,而是相依相偎靠坐在一起,緊貼著彼此的面頰。之後,母親會朝格里格爾的房門一指,對妹妹吩咐道︰“格蕾特,去關上那間房的門吧。”接下來,黑夜便又一次將格里格爾完全籠罩了。旁邊的起居室里,一對女士要麼淚光盈盈,要麼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能睜大雙眼,盯著桌子發呆。在這樣的時刻,格里格爾背部的傷痛便會發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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