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虎子
天上明月高懸,地上彩燈萬盞。
青陽縣的花燈會雖然不及京城那般盛大,但更添了幾分熱鬧與喜慶。
街上不少提著花燈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芸娘一行人倒不是那樣惹眼。
煥聞煥禮兄弟倆各自將周長樂和聶明湛兩個小孩兒架在肩頭,幼童瞧著什麼都稀罕,大人們念著難得佳節,對小家伙兒們的要求無不應允,不一會兒,兩人都是左手糖葫蘆,右手小面人,嘴里塞著東西,還指著旁人的花燈咕噥道︰“大公雞!”
那提著花燈是個粗布衣衫的青年漢子,身旁還跟著個梳著婦人髻的年輕女人,想必是夫妻倆,農人們不似書生那般好風雅,非得在花燈上弄個梅蘭竹菊,更是喜好這些活靈活現的家禽家畜。
“等會兒那些耍社火的從這里過,咱們也甭往前擠了,剛巧這兒有間茶樓,干脆進去喝盞茶,等耍社火的過來了再出來看,你們覺著呢。”
巧玉這一提,眾人自然覺著好,紛紛點頭。
待進了茶樓,那杜秀才就坐在門廳處,見劉煥聞打頭兒進了門,身後跟著幾個青年男女,巧玉和月如他先前是見過的,劉煥琴身旁站著周顯平,一身婦人打扮,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芸娘身上,只一眼,目光瞬時亮了起來。
因著守孝,芸娘穿了件月白色薔薇繡花夾襖,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玄色木簪,兼有幾縷垂落,襯得她露出來的脖頸愈發白皙。
劉煥聞雖一路上沒說幾句話,但顯然還記得自己今兒來這的任務,笑著同杜秀才打了個招呼,兩人寒暄幾句,他道︰“杜兄既然一個人,不妨拼個桌,芸娘你說呢?”
聶芸娘抬頭看了眼那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對方稍稍移開目光,並不與她對視,身上的衣袍顏色簇新,看著是個有禮貌且穩重的人。
她笑,“表兄做主便是。”
這間茶樓是劉家人慣常來的,早就讓掌櫃的留了位置,幾人入座,那杜秀才的位置剛巧同芸娘對面,他悄悄望了眼,見芸娘似有所感的抬起頭,臉色微紅地移開視線。
劉煥禮隨意說了些過年的趣事,他附和著,眼楮的余光卻還是忍不住望向那喂幼弟喝水的姑娘。
她動作輕柔,表情和順,輕聲細語,端的是個溫柔且有教養的姑娘。
若說在沒見到芸娘之前,杜秀才看中的是她的出身,那麼在見到這個人之後,其他顯得便不那麼重要,這樣的姑娘,若不是因著選秀入宮耽擱了,家中又是父母雙亡的境況,如何能輪得到他。
他的心思不難看出來,只是芸娘神情淡淡,倒看不出是不是中意這杜秀才。
巧玉和月如的座位挨著,倆妯娌低聲嘀咕了兩句,掩著嘴笑起來,劉煥琴朝這邊望了眼,月如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唇角不由也彎了彎。
滾滾的茶水喝了兩杯,就听見自東邊傳來震天響的鑼鼓聲,茶樓里的人都是等著看社火的,漸有人起身往外走,兩個小家伙兒坐不住,自也是鬧著要出去。
劉煥禮又將明湛架在他的肩上,同月如一道往外走,其余兩對夫婦亦是並肩而立,杜秀才同芸娘自然落在了後邊。
牛皮大鼓下頭裝著幾個小輪子,鼓身上縛著一條麻繩,前頭一個臉上畫滿了油彩穿著戲服的人拉著,後邊大鼓的人邊走邊敲,再後頭,跟著的是手拿 鈸以及雲鑼兩種樂器的。
表演隊伍長的看不到盡頭,踩高蹺、舞龍舞獅的,還有那打著扇兒的大頭娃娃,人們簇擁著往前擠,起先芸娘還能瞧見兩位表兄的身影,等那噴火表演的人過去之後,再尋就尋不見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鬧極了,她連喊了幾聲,都被淹沒在了這鼎沸的人聲中,隊伍漸到了尾部,緊跟著表演隊伍追上來人愈來愈多,摩肩擦踵,芸娘夾在人群中被擠得東倒西歪,繡鞋被踩了兩腳,卻又看不出罪魁禍首是誰。
終于,她在人群中瞧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是剛才在茶樓遇見的杜秀才。
對方也看到了她,眼中溢滿了驚喜,伸長了胳膊想要穿過人群朝她走過來。
就在這時,芸娘突然感覺到胳膊被人一拽,她一回頭,便被男人護在了懷中。
聶芸娘下意識地想要掙扎,突然听到那人道︰“別動,我帶你出去。”
是沈恆安。
不知怎的,她突然安靜了下來,仿佛周遭的喧鬧全都消失不見。
明明應當轉過頭不理會這人,可她卻遲疑了。
半晌後,芸娘似是想起什麼來,猛地回頭,透過人群間那窄窄的縫隙再往前看,杜秀才似乎被湮沒在人群中,再瞧不見。
她嘆了口氣,不知是在惋惜,還是覺著自己走錯了這一步。
沈恆安帶著她逆流而上,隊伍總有盡時,兩人自人群中穿越而出的時候,都有一種劫後余生的感覺。
街道明顯被人群分成了兩部分,一半空無一人,一半人山人海。
他們立在一處賣糖糕的商鋪前,鋪子房檐上的積雪化了,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落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清脆極了。
那掌櫃看見他們,招呼道︰“還剩最後兩塊糖糕,便宜賣了,公子可要買給這位小娘子,不甜不要錢。”
沈恆安笑,從錢袋里摸出一吊錢,道︰“包起來吧。”
他提著油紙包好的糖糕過來,芸娘板著臉道︰“我不愛吃甜的。”
沈恆安彎了彎唇角,道︰“帶回去給明湛吃吧。”
“你……”他一拿明湛做擋箭牌,芸娘什麼脾氣都沒了,但她並沒有立刻接過那糖糕,而是咬了咬唇,問道︰“你今天是一直跟著我吧?”
沈恆安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
芸娘說不出心里的感覺,好像又氣又急,又覺得好笑。
“沈大哥,我來青陽,不光是為了過上元節,而是……”
“我知道。”沈恆安打斷了她的話,“那人不適合你,一個不知何時才能考取功名的秀才,家中既無田地,又無私產,拿什麼養活你和明湛,只怕他是想著娶了你,好讓你出錢供他繼續讀書吧。”
芸娘道,“既是如此,亦是我的事兒,與沈大哥毫無干系。”
“怎麼能沒關系,你早就應了要嫁給我的!”沈恆安急了,心中的話脫口而出。
芸娘啞然失笑,“你莫不是魔怔了,我怎麼可能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過的,嘉和十六年的秋天,永寧鎮上湯面張的攤子上,你應了我的。”
聶芸娘一怔,湯面張是她幼時在臨街擺攤賣面的一個老漢,在她入宮那年就已經去世了,沈恆安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知道十年前永寧鎮上一個小小的攤販。
她看著他的眼,終是露出詫異的神色,“你是……虎子?”
沈恆安見她憶起往事,眸中隱約也流露出懷念之色。
芸娘少時貪玩,倒是有不少玩伴,可要說能一道在湯面張的攤子上吃東西的,並沒有幾個,母親從不許她在外頭亂吃東西,那些富貴人家的少爺xi o ji 們,也絕不會喜歡那擺在外頭油膩膩的桌椅板凳。
虎子是個例外。
按說以芸娘的身份,是絕不可能認識一個沒爹沒娘在街上到處流竄的窮小子,但就是趕了巧,她偷偷溜出家門玩,結果撞上了一個富家公子故意逗弄虎子,先是給了他東西吃,又故意賴他是偷的,讓自己的家僕打他,以此為樂。
芸娘仗義執言,又將那小小少年撿回家,讓下人幫他梳洗。
聶炳才知曉他無父無母,靠在義莊替人守棺賺些銀錢為生,便有意收留他,奈何這小子是個有骨氣的,不願賣身為奴,芸娘她爹便送了他幾兩銀子,讓他回家去了。
可芸娘沒見過這樣的人,多少有些好奇,一來二去便與虎子相熟起來。
但要說她應了要嫁他,是絕無可能的事,她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可亦是有規矩的人家,她自小得劉月梅教導,怎麼會做出與人私定終身之事。
“虎……沈大哥。”芸娘抬頭看了沈恆安一眼,改了口,“你我有舊不假,但女兒家的名聲重要,我自問從未行過越矩之事,你倒是說說,我那時應了你什麼?”
沈恆安臉色漲紅,聲音低了下來,“你說你將來要嫁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他一提,芸娘便想了起來,那會兒她剛好十四歲,爹娘已經開始商議她的親事,可那些來求親的人家,大都是商戶家的紈褲子弟,還沒成婚,家里的通房丫鬟便不知有多少,她自是瞧不上的。
那時候她痴迷戲文,戲園子里常常上演一出《良緣記》,說得是書生痴戀官家千金,為了抱得美人歸而投筆從戎的故事,那演主角的長靠武生身形俊美,唱念做打樣樣出挑,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自然就視那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為如意郎君了。
某日又有人家來打听她的親事,她躲在屏風後面悄悄的看,對方的眼珠子一個勁兒往她娘的丫鬟身上瞧,一看就是個好色之徒,她悶悶不樂地偷溜出門,遇著了蹲在他們家h u m n嘴里叼著根草的虎子。
剛領了一吊月錢的虎子帶她去湯面張的攤子上吃面,用袖子將那桌椅擦了又擦,才肯讓她坐下來。
她同虎子絮絮叨叨發了不少的牢騷,後來那小少年問她想嫁個什麼樣的人,芸娘便比照著戲文上的說了。
他眼楮亮亮地問︰若是他成了大將軍,能不能娶她這樣的官家xi o ji ?
芸娘想到戲文中的劇情,唇角彎彎地笑︰“一定能的!”
“難怪後來我一勸你去學點本事,你就找了游徼當師傅。”聶芸娘蹙眉,“那不過是年少之時的玩笑話。”
“可我當真了。”沈恆安聲音低了下來,听得出那話中的失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