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起三弦定起個音,眾位明公仔細听。”
那說書匠喝了一聲,引來金陵城“清水人家”的食客注目,大伙兒有了興致圍觀起來,听那三弦音色粗獷,便知這外來的老兒今日又要說那刀光劍影的江湖軼事。
說書一門,一般是用琵琶起音,而這老兒用這兩面蒙皮三根弦,側抱于懷,端的是一副名家架勢。
需知前朝弦索為元曲伴奏樂器,盛極一時,在中原廣為流傳,所謂弦索便是這老兒手中的三弦。
琴鼓兩面蒙皮,蟒皮、青花白地者最佳,三弦又以外弦音調最高,中弦次之,這說書匠手中的三弦正是上品。
“自從盤古開天地,說書人就愛說正氣,老兒我今天不把風月講,只說那南七北六俠魁首,秀口一吐有劍氣。”老頭兒那撥弄琴弦的手頓了一下,食指彎曲,反手輕敲榆木桌板,看官們立刻會意,往說書匠的鐵盒里扔了幾個銅板。
鐵盒叮叮咚咚,響聲清脆,老頭兒眯著眼會心一笑,摸索著腰間的酒葫蘆,仰起脖子飲了一口五加皮,祛虛補脾肺。
“呔!貪欲痴念狂名盛,劍膽簫心俠骨香。看官們可知說書匠這兩句判詞評點的是何方神聖?”說書匠腳尖閃動,帶動捆綁在右腿上兩寸寬的杜梨木煽動發響。
“老先生給說道說道!”一位看官一手排出九枚銅錢,興致昂昂地叫嚷道。
“諸位看官可知那破天下劍法的狂刀絕技?這詞兒說的是這位宗師爺爺挎刀入京師,投身錦衣衛,將通天本領賣于帝王家。昔年疏狂縱橫狂名盛,萬不該動了歪心思,咱們先帝爺是何等英明神武!與天斗,與地斗,萬萬不可與君王斗。這位戀棧權位的宗師爺爺,只能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老兒只是可惜了那身本事。”說罷老頭兒便唱起了南音,淒涼婉轉。
“這個我知道!傳說這葉慕風的女兒,在鐵幽門犯下大案,竊取鐵刀禁地的上乘武學,還妄想去武當偷師。殊不知還是抵不上武當掌教開元大真人的仙人一指,悻悻下山。大真人更是因此沖破天人境界,在紫霄岩飛升,當真是仙人手段!”那腳夫掄起褲腿,將數日不曾清洗、臭味難聞的腳掌抬到長板凳上,說到興起處,怒拍桌子,向店家小二吼了一聲“酒來”。
“老頭兒後來還听聞這位女魔頭曾深入漠北,永樂二十二年,在先帝爺第五番御駕親征蒙古之際,這女魔頭不知使了什麼狐媚手段,與先帝爺御前的侍衛私通,里應外合,深入帥帳,使了些不入流的下三濫手段,竟然害了少林寺那位戒律院的‘大佛手’。這還不是最為氣人的,三軍將士本已將她團團困住,先帝爺一時不察,還是給那女魔頭瞅準時機,鑽了個縫隙,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老先生,敢問這位女魔頭最後是何結局?”臉上堆了好幾斤胭脂來粉飾自己的牙婆,生怕別人說她年老色衰,可這一笑起來,便能嘩啦啦掉落下幾層粉來。
“這位俏娘子問得好!說起這女魔頭的結局,老兒便要先從那後半句的判詞開始說起。說的是‘劍膽簫心俠骨香’,多年前在那泰山絕頂上,那七大派、四神兵的宗師曾共同推舉出一位少年英雄。說起那位少年郎,可是機智無雙,武藝超群,教他做了那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俠道魁首。江湖上的朋友們,說他是劍道前後五百年不可得之根骨。老兒今生若能與他同台對酌,那真是祖墳上冒青煙,我謝謝十八輩祖宗爺爺了!”
那牙婆听說書匠夸她是“俏娘子”,漲紅了老臉,噗嗤一聲,又掉落了幾層姝芳齋的胭脂水粉,嗔罵了句“老不正經”。
那腳夫望見這番景象,感覺方才下肚的飯菜快要從胃腔里嘔吐出來,當下不去理會,接著問道︰“這位英雄是如何了得,莫非可與那武當掌教仙人比肩?”
說書匠抖了一下右腿,杜梨木又敲打了起來,接著唱道︰“說起那南七北六俠魁首,劍冠武道誰能敵?飛劍朝陽又如何,還不是被他斬斷了四肢?勾魂使者又如何,直把那魑魅魍魎捅了個通透!”
“好一個捅了個通透,痛快!”客棧外一位濃髯大漢大步踏進,接著嚷著,“小二看茶,沒看到老先生口渴了嗎?”
說書匠含笑點頭,以示謝意,縴細的手指撥弄了一下三弦,說道︰“方才俏娘子問道女魔頭結局,便是與這位方小俠有關。說起那第二次的岱宗之約,方小俠要為江湖豪俠討一個公道。方小俠便邀那女魔頭同上玉皇頂,正道魔道生死對決。那一戰殺的是天雷滾滾,翻雲覆雨。話說這狂刀亂劍,誰可登頂武道,又有哪一位先知能在大戰之前斷言?只知女魔頭也是了得哇,勢要與方小俠爭一個長短,後來竟能與咱大盟主斗個三日三夜,稱一句魔道巨梟,絕不為過。”
客棧外一位中年儒生領著少妻與幼女也走進了清水人家,興許是說書匠說得正是難解難分,竟無一人發覺那sh o f 生得一副冰肌玉骨的絕色,那垂髫幼女也是活潑機靈,討人喜愛。
“客官們吃點什麼?不是小二自夸,咱家店里的大廚在應天府也是有個萬兒的,但凡客官叫得出名頭的佳肴,小店都能照樣兒做出來。”店小二勤快地拿肩上的白毛巾擦拭著榆木桌子。
“娘親,我想吃西湖醋魚。”那幼女撇著嘴,可憐兮兮地望著那峨眉淡掃的貌美sh o f ,“還有龍井蝦仁!”
那sh o f 只是溫柔地撫摸著幼女柔順的青絲,眼波里盡是慈母柔情。
小二撓了撓頭,賠笑道︰“小m i m i,小店師傅做不出那江浙菜肴,要不你試試芙蓉鯽魚,小店清晨剛購得幾尾鮮魚,保準你嘗鮮以後回味無窮。”
幼女氣得瞪了店小二一眼,怒氣沖沖地撒嬌道︰“說什麼店開大門,迎四方客,剛才怎麼名頭叫得如此響亮?也不知羞。”
中年儒生見店家小二尷尬,訓斥了幼女一聲︰“胡鬧!爹爹平日里是怎麼教你的?目無尊長!小二哥長你幾歲,怎麼如此說話?”
小二听儒生訓斥幼女,更顯尷尬,慌忙擺了擺手,生怕氣走了這位小客官,賠笑道︰“不打緊,不打緊。”
sh o f 極為護短,摟住撒潑打鬧的幼女,嗔罵道︰“君兒童言無忌,你又何必這般上心?”
中年儒生搖了搖頭,只是嘆氣︰“都快被你跟婆婆寵出一個郡主娘娘來了。”見店小二呆呆站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便接著說道,“就來個芙蓉鯽魚吧,小二哥你做回主兒,上幾個店里賣得歡的小菜。昔年初入金陵,我也曾來過貴館,依稀記得貴館的雨花茶甘甜醇厚,可以來一壺。”
“原來先生是故地重游,何不試試咱家店里的酒水?咱家開門喚作‘清水人家’,卻是以酒水出名的。”店小二賣力吹捧。
“在下不勝酒力,一壺沸茶足矣。”中年儒生徐徐說道。
那說書匠講完泰山絕頂大戰,卻是個虎頭蛇尾,也沒說個所以然來。
看官們不知道最後究竟是狂刀壓過亂劍一籌,還是亂劍獨佔神兵鰲頭,紛紛起哄叫嚷,那老頭兒無奈再說了個“逍遙湖中萬劍鳴”的故事。
此刻老頭正說到方小俠沉劍逍遙湖,听得方小俠大喝一聲“歸去”,說那俠魁卷起千堆雪,說那一劍斬斷逍遙湖,直將那碧瓦朱甍、雕欄玉砌的大水龍王宮一分為二,驚得湖底沉睡的千年老龍王躍出湖面。
可那方小俠不緊不慢,口中念念有詞,劍鋒生出萬丈青芒。
老龍王耗了三百年修為,才換得一個落荒而逃的局面,驚得擺尾上九天,趕去凌霄寶殿奏明玉帝,再請十萬天兵助陣。
眾人紛紛拍案叫絕,各自又扔出了幾枚銅錢打賞,不亦樂乎?
這會兒店小二端上了一壺雨花茶,笑著說道︰“先生來得晚了點兒,看那架勢,那說書匠今天怕是要收場了。小店這幾日多虧了他來這說書,拉攏了許多食客,生意日漸紅火起來。咱家掌櫃的昨兒一高興還賞了我幾兩銀子,快能存夠銀子討一房媳婦了。你看,我又嘮叨起來了,先生莫怪。”
中年儒生又摸出幾文銅錢來,說道︰“無妨,勞煩小二哥給這位老先生溫一碗酒,潤潤喉嚨。”
果然,听得那說書匠撥弄三弦,敲打木板,接著唱道︰“說一千,道一萬,俠魁風采講不完。老兒劉寄奴,肚里墨水淺。若有失言處,明公多諒解。書到此處就算完,停了三弦落了板。”
小二送去一碗溫酒時,那說書匠這才起身,緩緩舉起瓷碗,豪邁說道︰“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老兒劉寄奴,多謝先生贈酒。”
中年儒生含笑點了點頭,望著少妻幼女一團和氣,陷入無言中。
腹有詩書又如何?無奈風刀霜劍嚴相逼,需知這座江湖可是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江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