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聖母院路上的興陽里是一排窄窄的排屋,每家門前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房屋後面另有一個小門通向一條小得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巷,原是為了送貨的伙計和下人出入的,但是後來住的人越來越雜,治安不好,發生過幾次失竊事件之後,各家紛紛把h u m n鎖死不用了。顧覓秋住在里弄頭一家的頂層閣樓里,從閣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把前後左右幾條街的情況一覽無余,顧覓秋當初選擇租住在這里,正是為了這里便于 望,而且前後兩個門,如有緊急情況,容易脫身,好在這種長處還一次也沒有派上過用場。唯一有點不滿意的是,這家二房東,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安徽女人,有點絮叨多話,一直契而不舍地想從沉默寡言的顧覓秋口中多挖出點話。
顧覓秋輕輕打開房屋大門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他沒有開燈,正準備摸黑爬樓梯,房東太太卻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兩個眼鏡片在黑暗中泛著光,像無名怪物的一對眼楮,“谷先生,這麼晚才回來呀?生意還好哇?有些天沒見了哦。”,“謝太太,您還沒睡啦?”,顧覓秋一面含糊地答應著,一面往樓上走去。房東太太只知道他姓谷,做點掮客生意,經常去外地。顧覓秋皺著眉,心里想著,這個房東太太半夜三更也不消停,真煩人,是不是該換個地方了?可是再找一個位置合適的地方還真不容易,而且他也私下了解過,這個房東太太雖然多話,倒是人畜無害。他打開自己的房間門,擰亮了電燈,房間里簡單整齊的家具在清冷的燈光下散發著寧靜的氣息,有點陌生,又有點害羞,他在書桌前的藤椅中坐下,疲憊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在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安寧,但此刻此地,是完全屬于自己的,誰也別想來打擾他,甚至那個無所不能的“李先生”,還有那個有著一雙瞪羚一樣的大眼楮的無知無畏的愚蠢的姑娘。
“白痴!蠢貨!”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無名的怒火,仿佛血液里滲進了d s ,在身體里游蕩,不得安寧。那麼巧,佳瑩在劇場前排躬身而行,尋找獵物的時候,顧覓秋不經意地往台下掃去,一眼看見了她。四年多不見,當初那個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已經蕩然無存,她的打扮舉止儼然是一個年輕而世故的交際場中人,不知道是那些熟悉的不經意的小小的動作暴露了她,還是像動物一樣憑氣息嗅到了對方,顧覓秋竟然那麼容易就認出了她。隨後發生的,完全出乎意料,槍響之後,佳瑩身手矯健地跳上舞台,一只手抓住了顧覓秋的胳膊,輕輕喚了一聲︰“阿秋!”,顧覓秋愣住了,沒有說話,霎那間,佳瑩的右手動了一下,與此同時,顧覓秋的左手不加思索地把佳瑩的右手往外砍出去,槍響了,子彈幾乎擦著他的左腰飛了過去,如果範廣珍當時在化妝間里觀察夠仔細的話,能夠在顧覓秋戲袍左邊看到子彈灼燒留下的蛛絲馬跡。
“你是在f ch u嗎?”,他靜靜坐在藤椅中,兩只手掌合在一起頂住鼻尖,眼楮微閉,只管輕輕地問著,仿佛那個長著瞪羚一樣大眼楮的姑娘此刻正漂浮在空氣中某個地方,他還能聞到那芳香的體溫混雜著微微的hu y o味,還能听到她輕輕地喚“阿秋”。也許,他更願意相信,她不過是失手走火了。隨即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打消了自己的幻想,今非昔比,看得出,她已經是一個非常專業的sh sh u,一點也不比顧覓秋差,八成是在莫斯科接受的訓練。顯然顧覓秋並不是她的目標,只不過偶然認出他以後,想順手殺了他報仇。“白痴,蠢貨,你真地和別人一樣相信我會去殺害一個年幼的孩子嗎?”,讓他耿耿于懷的,不是她竟然想開槍殺了他,而是她竟然不相信他。曾經那麼天真而輕信的一個姑娘,幾乎相信所有的人,卻獨獨對他沒有信心,他又感覺到了流淌在血液中的d s 。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顧覓秋終于抬起了自己的頭,就像是忽然想起了每天必定要完成的程序,他把手伸進了剛脫下的大衣左口袋里,仿佛是要尋找遺忘的零錢,指尖在口袋底觸到了一張白紙,在燈光下展開,白紙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了一串數字,31530,似乎是匆匆忙忙記下的一個di n hu 號碼,又像是一個臨時算出的一個帳目數字。顧覓秋把紙條看了一眼,然後從大衣右口袋里掏出了香煙和打火機,不緊不慢地給自己點上了一支煙,順手把那張紙條湊到香煙頭上燒掉了。
這麼說,他發出去的信終于收到回音了,他們準備這周三下午三點在老地方見面。從一開始,答應替他們干活的時候,他已經講得很明白,他只按件干活,干一回活,收一回錢,絕不加入他們的組織,也不讓他們替他安排住處。那個李先生,有著謙虛溫和的笑容,一派學者風度的李先生,幾乎用他的誠懇態度和溫言細語打動了他,但他還是堅決地抵住了。這是國家主義的時代,每個有志向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委身于某個主義或組織,就像土路小徑上的螞蟻,總是急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巢穴。而他是自由的,殘酷的青春的鮮血葬送了他的希望和溫情,也解放了他,他像被轟隆巨炮震聾了雙耳,隨後而來的雷霆閃電也好,和風細雨也好,都已是充耳不聞。他像鋼刀一樣堅硬,像槍一樣迅速,但不在任何一只手的掌握之中,他是自己的,只听命與自己,若這世上唯一還有值得留戀的,便是他的這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