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期平時謹慎持重,但畢竟仍是少年,今日見到新奇物事,也不免興奮了些,就多飲了幾杯。
酒宴的一側,不知何時擺上了一道屏風,屏風之後陣陣鼓瑟之聲,為賓客助興。
鐘離期側耳听那瑟音,只覺時而清揚中正,時而寡淡平和,志趣悠遠,隱隱然有脫塵之意。他家世代書香,自幼對琴瑟之道十分鐘愛,听到瑟音不俗,趁著酒興,不禁技癢,待到一曲終了,問道︰“這鼓瑟的是何人?”
宗老頭答道︰“是周王陛下的樂師,這位前輩平日都住在洛京城,我們踫到有貴客時才去請他來,所以今日剛到此間。”
鐘離期道︰“此君瑟技不凡,不是凡夫俗子。請跟樂師說一下,我想與他合奏一曲。”
宗老頭依言走到屏風之後,很快又走了出來,“請。”
鐘離期道︰“朗兄,借琴一用。”金天朗笑道︰“期弟自便就是,你若喜歡,這張琴便贈予期弟了。”鐘離期淡淡一笑,“朗兄這張古琴太過貴重,只要能彈奏一次便是極大的福分,安敢他望。”
早有僕役擺好琴案和古琴,眾人依禮放下酒杯,安靜听琴。
鐘離期端坐琴前,先輕輕撥動幾下,只听弦音淙淙,古韻悠揚,道聲“好琴!”
緊接著凝神聚氣,指尖拂動,一道極飄渺的風吟之聲就仿佛從地底傳來,初听不似琴音,只如一線游絲在眾人耳根縈繞,若有若無,似乎時刻要斷掉,卻又韌而不絕,讓人情不自禁去細細聆听。
漸漸地,游絲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面目逐一清晰起來,如流水,如雁回,如深山之泉涌,如松間之猿啼。于是人琴合一,渾然忘形,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清微淡遠,變化繁復宛如世事之無常。
屏風之後,相和的瑟音卻始終平和沖淡,如同是一片浩蕩無際的草原,波瀾不興,任由琴音的駿馬肆意奔跑,都以大音希聲之胸懷予以無盡的包容,讓駿馬始終跑不出草原的空曠。
兩者風格截然不同,瑟音卻將琴音烘托得恰到好處。就像草原不會搶去駿馬的風頭,但駿馬若沒有草原,就無法奔跑得如此酣暢淋灕一般。
琴瑟和鳴,意境深遠,听者莫不隨各自境遇而感懷心事,游子听出鄉愁,思婦望見歸人。
如月看到萬骨枯寂的戰場,金天朗想起奪儲之爭的惆悵。
一曲奏罷,眾人依然余音繞耳,沉浸在回味之中難以自拔,個個都是鴉雀無聲。半晌,才听到屏風之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這位公子,離開家鄉已有多年了吧?”
鐘離期妙遇知音,心中一片空靈,“我自幼離開故國,如今已十年了。”
“公子可是宋國人?”
“是……”
“老頭子听公子琴音,起承轉合之間古意昂然,使用的都不是周樂的技法,細細分辨,竟然是將前代商樂的手法融入到了周樂之中,十分巧妙。但這樣的創作,唯有對商樂熟悉至深之人方可做到。宋國是商代遺老,商代亡了八百多年,依舊能把商樂之妙運用得駕輕就熟的,除了宋國人,再不會有其他了。”
“前輩所言,一句不差。”這里竟也有人識得商樂,鐘離期頗感意外,不由得對這位尚未謀面的老者心生親近之意。
“公子琴藝高絕,但愁緒百轉之中,少年心性閃爍其間,想來最多是弱冠之年。這樣算來,公子離開宋國之時,還不到十歲。”
“是。那一年,我七歲。”
蒼老聲音訝異道︰“十七歲竟然能有這樣的琴藝,老頭子活了一大把年紀,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前輩過獎。虧得前輩以無盡之平和消解了我的心浮氣躁,不然我這琴音如何能入得了耳。我的琴技再高,充其量不過是手法熟練而已,想要達到前輩這樣的境界,非得再練幾十年不可。”
“公子過謙了。”蒼老聲音中似乎含著喜悅,“老頭子還有幾句話,卻不知當講還是不當講。”
“請講無妨。”
“公子琴音之中,鄉愁本就濃得都化解不開,竟然還參雜著綿綿的家國之恨,壓在琴弦上幾乎不能自拔,好容易化作萬千悲憤釋放出來,竟又有男女相思之意裹挾其中,輾轉都是欲求不得,欲罷不能的苦楚。這許多情感,公子竟然能糅合一處而無造作之感,琴技之高,已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但以琴載義,切忌背負太重,公子一腔悲憤過甚,這樣撫琴,非但不能修心養性,每彈奏一次,還會對五髒六腑造成極大傷害。老朽勸公子一句,不要再撫琴為好,否則只怕是……只怕是不能長壽。”
鐘離期淡淡的一笑,“倘若不能撫琴,就算活到一百歲又有何樂趣?”原來如此,近來我的嘔血之癥變得重了,便是琴魔所致吧。也好,死在琴音之中,總比庸人俗子般臭死在病榻里要干淨得多。
能不能長壽,我本來從不在意,只要能活到完成使命便足夠了。但是,最近生命中竟多出來一個她,我曾經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
鐘離期微微側頭,小蝶站在金天朗的近側,正向他投來又是驚恐又是關切的目光,兩人目光一踫,立時分開。
蒼老聲音道︰“公子愛琴之痴,令人欽佩。公子若有閑暇,日後不妨來洛京城一趟,到斜陽巷找晏老頭,老頭子或有辦法,幫公子化解琴中之魔。”
鐘離期忙道︰“前輩要走了麼?可否現身相見?”
蒼老聲音道︰“琴者,禁也。且行且止,不可過度。老朽與公子今日琴瑟相逢,竟成知音,雖未謀面,但已是極大的緣分。今天到此為止,他日再見吧!”屏風後傳來悉索之聲,竟已收拾東西離去了。
周王滅商之後,將商王後裔分封在宋這個地方,是為宋國。為限制宋國的武力,防範其有異心,周王為宋國定下了以文立國的國策。
鐘離家曾任商王的大司馬,掌管兵權,後來做了宋公的封臣,整個家族從此棄武從文,十幾代人苦心經營,竟成為天下讀書人心中的明燈與楷模。
商家天下已經滅亡八百多年,宋國君主早已沒了f ch u的企圖,每日里不是吟詩作畫就是飲酒作樂,只望著與世無爭地享樂一生。
但在宋國貴族中間,一個斷斷續續存在了八百年的秘密組織雖然幾經湮滅,卻依然執著地恪守著自己的使命,要推翻周天子的統治,恢復商家天下。
酒宴恢復了些許嘈雜與熱鬧。不少人仍在回味適才一曲琴瑟和鳴的震撼,更多的人則交頭接耳,嘆服那名老者竟然能從鐘離公子琴音之中,听出那麼多的信息。
金天朗命人為鐘離期斟滿酒盞,“質子做了十年,實在太長,埋沒了期弟這樣不世出的人才,太過可惜。”
鐘離期方停留在愴然和難舍的心境之中,聞言只是輕輕一笑。
“期弟,以此為憑,我答應你一件事。”金天朗說著,將一枚酒籌放到鐘離期跟前,“此行歸去大梁,我將稟明家父,請魏王下令,解除你的質子身份,放你回宋國。”
鐘離期手一抖,半盞酒灑在衣襟上,一瞬間又覺激動,又覺恍惚。從大梁出來到現在一個多月,一路上金天朗不斷向他示好,送這送那,都被他謝絕婉拒。這是第一次,金天朗提出一件令他無法拒絕的贈禮。
那老者妙解琴音,終于讓金天朗捕捉到了他的軟肋。
不敢抬眼去看金天朗,怕被他瞧出心虛,于是去看那枚酒籌,只見上面篆刻著八個小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心中一動,如果他讓我選,我是選回宋國,還是選要小蝶。
如果回到宋國,牙星閣下斷然不會有小蝶的位子。雖然小蝶說她家百年之上也曾是周國的貴族,只是家道中落淪落至此而已,但在以天下文膽自居、驕傲無比的鐘離侯爵府中,她最多仍然是做個侍女,連做妾的資格也不會被認可。
斜眼瞥望,只見小蝶正把持玉盤給梅花鹿喂食,一只瑩白透明的小手輕撫鹿頭,好像全然沒有听到這邊的談話。
金天朗長嘆一聲,又道︰“鐘離侯爵今年已經九十多歲了吧?我听人說期弟的大伯父等著繼承爵位已經等了二十多年,等得心急難耐,把自己所有兄弟的子嗣都送去他國做了質子。還不放心,又逼著幾個兄弟發下重誓說對自己絕無二心。期弟因此心懷家國愁傷,也是理所當然。”靠近鐘離期耳邊,輕聲道︰“期弟放心,你我莫逆之交,等你回去宋國,愚兄自當全力以赴,助你贏得鐘離家的爵位,魏國金天家與宋國鐘離家,世代交好下去!”
鐘離期心中恍然,原來你把那位前輩在我琴音中讀出的家國之恨,理解成了跟你一般俗氣的爵位之爭。我鐘離期心思故國,對權位卻無半點欲念,你連這都看不出來,還說什麼“莫逆之交”?
不過有件大事,倒真要著落在你這個“愚兄”身上才可實現。
“朗兄,小弟有個不情之請。”
金天朗道︰“哎,客氣什麼,期弟快說何事。”
“此番函谷關之行結束,依禮我二人應前往洛京城覲見周王,向天子復命謝恩。小弟不才,想代替朗兄上殿前呈表,不知朗兄可否允許?”
金天朗一怔,沒想到鐘離期要求的,竟然是這麼點小事。他心中對周天子的威儀並無半點看重,若不是為了遵循慣例,洛京城都是懶得去的,何況只是這點只有書呆子才會看重的禮儀末節,道︰“周王都昏睡一百年了,大殿上的那些規矩依舊是繁復�@攏 詰茉敢獯 停 腫允喬籩 壞茫 瀉尾豢桑 br />
于是鐘離期向金天朗表示謝意,金天朗隨口應付。鐘離期窺見金天朗有些悻然,似乎不太高興,心道,我的大事還得靠他,我須說些他愛听的話題才是。
“朗兄,今日見到從魯國送來的那些器具,無一不是極盡精巧,令人嘆服不已。但小弟尚有一事不明。”
金天朗見他夸贊自己得意之物,面露喜色,道︰“不過是些臨時想出來的小玩意罷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事不明?”
“那些鐵櫃,能將烏魔囚禁其中並維持存活,可謂設計巧妙。但公輸先生介紹的諸般裝置之中,似乎沒有哪一個是用來捕捉烏魔的。活捉二十只烏魔,又靠什麼呢?”
金天朗哈哈笑道︰“這有何慮,當然是靠如月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