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總帥說起過你的姓氏,你姓有鋒?”鐘離期的身體隨著道路起伏在馬背上輕輕顛簸,十根潔淨的手指緊握韁繩,嘴中發問,眼楮卻看也不看如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順著山谷迎面刮來的西風有些刺骨,鐘離期的貼身軟甲外面穿著柔軟的裘氅和錦緞戰袍,戰袍上用五色絲線繡著家族的圖騰,跟如月身上陳舊的麻布衣衫和簡陋的鎧甲形成鮮明對比。
兩人差不多並轡而行,稍在後面一點的如月和他的馬匹完全隱沒在兩側高大山岩和蔥郁樹木投下的陰影之中,而鐘離期和他的坐騎就像一只穿行林間的獨角獸,隨時保持著令人炫目的優雅。
這是大周天子815年的秋天。如果你剛好穿越到這個時代,你也會跟如月一樣,很容易就能接受鐘離期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就像他的服飾和氣度所代表的,鐘離期出身貴族。他用這種方式跟如月對話,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並不帶有特別的輕蔑。甚至,可以說已經算得上是親切。
“是。”如月回答道,騎在馬背上也沒忘了應有的禮數,面朝年輕的貴族,微微行禮。
“有鋒,有鋒,”鐘離期口中喃喃︰“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姓氏,比天道台的台階還要古老,我知道有許多關于這個姓氏的神秘傳說……”
昔年大周肇始,分封諸侯八百,形成天下大局。學習各種姓氏的來歷及淵源,是諸國貴族子弟立身處世的必修課程,然而能把八百諸侯的姓氏來歷都記全的人也並不多見。
更何況有鋒氏並不在這八百之列,它還要更古老一些。
如月曾經把聯軍駐地所有藏書仔細翻了個遍,也沒能查到任何有關自己姓氏的只言片語。這時突然听到鐘離期的話,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不知有些什麼樣的傳說,我這個姓有鋒的居然完全不知道,實在愧對先人。”他努力做到不動聲色。
年輕的貴族並未察覺到如月的異樣,繼續道︰“相傳,有鋒氏原本是商王的貼身禁衛,世世代代保衛商王的安全。這個家族平時極少露面,人數不多,卻身懷神技,有人說他們能夠讓迎面射來的羽箭驟然停在半空,還有人說他們能讓傾盆之雨向天逆流。這些已經絕跡了數百年的法術,當年不過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宋國自古有尚文之風,鐘離氏更是天下讀書人心中的聖地,牙星閣收書無數,族中青年才俊甚眾。鐘離期不愧是來自宋國鐘離家的子弟,精通許多常人不知的掌故。
如月道︰“竟如此厲害?看來我真是地地道道的不肖子孫了。”口中自嘲,心里想著該怎樣才能誘使對方再多說一些。
好在鐘離期也沒有要停止的意思︰“有鋒氏護衛商王六百余年,無數次為商王化險為夷,深受器重。後來周王伐商,商王自□焚而死,周王欲將有鋒氏收歸己用,遭到拒絕。王一怒之下,下令將有鋒家族的男子無論老幼全部處死,集中埋骨在鶴山之陰。
“總而言之,有鋒這個姓氏非常古老且神秘,我也是偶然翻閱前代卷藏,才有所了解。”說到這里,驕傲的貴族忍不住側頭上下打量了如月幾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有活著的有鋒氏。”
眼前的路面突然開闊起來,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山谷的出口。一頭巨角鹿從隊伍後面沖了上來,鹿背上馱著身穿紫袍的金天朗。他的衣著明顯更加華貴,連巨角鹿的鞍轡上也布滿了用金線織成並瓖嵌寶石的飾物。
若論腳力速度,巨角鹿並不比好馬良駒更強,但巨角鹿有一個討人喜歡的特點,就是貴,貴到即使是在貴族之間也足以彰顯身份的程度。
金天朗一邊催趕巨角鹿越過鐘離期馬頭,一邊笑道︰“非常古老是有多古老,難道比我金天家族的姓氏還要古老麼?”他當然不是在跟如月說話。
鐘離期哈哈一笑︰“朗兄說笑了,誰不知道少昊金天氏不但極盡古老,而且富甲天下,放眼中原,沒有幾個家族能夠相提並論!”說話間策馬揚鞭,兩人呼喊著古老的貴族歌調在山前的開闊地上賽起馬來,身後的五十名隨從趕緊打馬跟了上去。
如月將心思從遙遠的過去收回,他現在沒有時間去研究自己的先祖是誰,甚至沒有時間去關注眼前兩個貴族少年興致高昂的表演。
來到這里,他有更性命攸關的事情要做。
這里是距函谷關以西三十里的山口,這個地方他來過很多次,幾乎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
對于金天朗和鐘離期這兩個公子哥來說,這里不過是在隨從拱衛下跑跑賽馬,回去就可向人吹噓自己英勇行徑的御魔前線。而對如月來說,這里是聯軍斥候和巡邏隊多次跟烏魔發生血戰的地方,貴族們輕狂的馬蹄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浸染過他同袍的鮮血。
一百年來,東方聯軍的將士們代代鎮守函谷關,從未退縮一步。即使是像三十年前的黑霧臨城那般千鈞一發的時刻,縱使付出了七成將士的性命,聯軍也從未讓黑霧漫過關東絲毫。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如月也必須小心謹慎,掃清所有的不安全因素,確保兩位貴族少年的絕對周全。盡管內心難壓對貴族的厭惡,可如月告誡自己,這不是為了這兩個公子哥,而是為了自己的三千袍澤兄弟。他們要生存,他們要繼續踐行自己的誓言,就絕不能讓這兩個貴族有任何閃失。
如月轉身看著小風,心里說,就是為了你們,我的弟兄。
小風縴瘦矮小,穿著一件偏大的皮甲,騎在馬上顯得極不協調。他今年只有十六歲,卻已經跟隨如月五年,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戰士。
如月向小風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刻會意,縱身下馬,在樹叢和岩石後等視線難及之處挨個搜索起來。
如月自己驅馬來到一棵大樹下,腳尖一踮馬背,三兩下登上樹梢,向前眺望。
開闊地的對面是一道起伏平緩的山丘,山丘上分布著低矮稀疏的樹木,和成片發黃的草地。山丘的南面有幾片斷牆殘垣,那是聯軍搭建的前鋒哨站和烽火台,早已被廢棄多年,現已無人駐守。
天氣晴朗,綿延山丘和殘破烽火台的輪廓瓖嵌在西邊天空的背景上,構成一副令人心馳的畫卷。
只是,那背景並不全是天空該有的顏色,它的下半部分是一道唯有在此地才有機會目睹的奇景——兩名年輕的貴族就是專程為此而來——厚厚的一片黑色迷霧像一層巨大而骯髒的棉絮覆蓋著西邊的廣闊大地,仿佛天被掉了個個,把漆黑濃密的烏雲翻倒在了地面上。
陽光為視野中的一切都覆上一層明亮的光暈,唯獨黑霧不為所動,它以一種令人不安的節奏緩慢地涌動著,同時吞噬著包括光線在內的一切,把望向西邊的所有視線都涂抹成慘淡的黑灰色。
任何人只要親眼看到,都會立即明白,這不是別的,這就是死亡的顏色。
一百年前,天怒降臨,強大而不可一世的秦國一夜之間被黑霧籠罩。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活物從那里面出來,除了不計其數的烏魔。
如月用早已被磨練得像鷹一般敏銳的雙眼飛快地掃視從到山谷出口到山丘表面的每一塊地方,尋找有沒有昨夜被黑霧毒死的動物尸體——黑霧在夜晚會發生膨脹,覆蓋晝間達不到的地方,而這些被毒死的動物如果不及時處理,將在一天之內化成烏魔——哪怕是一頭性情溫順的牝鹿,一旦化成烏魔,也會變得極端凶猛殘暴,完全超越普通人的想象。
東方聯軍里的每一個人,都跟我一樣,經歷過無數次戰斗,每一次都要麼失去生命,要麼就變得更加強大。而這些貴族公子哥,如月心想,他們根本不知道黑霧和烏魔意味著什麼,他們還以為自己是來游山玩水的。
不過他們運氣很好,因為我的任務,就是讓他們真的只是來游山玩水的。
西風刮得更猛了,黑霧的邊緣部分正在緩緩漫過山丘,給山丘嵌上一圈晦暗而飄忽的黑邊。金天朗和鐘離期發出快樂的呼嘯,揮舞著琉璃佩刀,驅策坐騎一路奔上山丘,直沖著黑霧而去。
五十騎忠實的隨從緊隨其後,高舉繪有兩個家族圖騰的旗幟,唱著兩個家族各自的戰歌,旌旗招展,衣甲鮮明,儼然是一隊正在向邪惡烏魔發起正義沖鋒的王國勇士。
如月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好吧,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