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杭州城會仙樓。
夕陽西墜,玉兔未升,天時其實尚早,門前卻已然停滿了各色的轎子,這些都是應張佑之邀來參加晚宴的,正經掏了五十兩銀子才換來的資格。
整個會仙樓都已經被曹升包下,杭州,甦州,松江,安慶,應天,嘉興……由于留足了時間,周遭各府富紳大多得到了消息,有遠一些的,更是早早的住進了會仙樓,林林總總算下來,起碼二百來號人,饒是會仙樓上下三層地方寬敞,仍舊人滿為患。眾人呼朋喚友圍桌而坐,二十多個小伙計肩搭毛巾,被使喚的團團亂轉,猶如一個個停不下來的陀螺。
二樓平台,欄桿內杭州著名的歌女在絲竹的伴奏下咿咿呀呀的唱著小曲兒,七八個姑娘繞著她團團起舞,婀娜多姿,惹人浮想聯翩。
曹升是此次晚宴的負責人,穿著一身簇新的銀緞錦袍,腳踩粉底兒皂靴,游*走于各桌之間,渾身上下散發著自信的光芒。
“子初,張大人得什麼時候才能到啊?”一樓雅間兒內,陳永年眼見曹升經過,笑眯眯的打听道。
曹升腳步略停︰“應該快到了,小婿出去迎迎。”緊著便邁步而去,態度不卑不亢。
身影遠去,鄭寬笑道︰“老話說的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風水啊是輪流轉的,老陳當初沒想到也有轉到子初頭上的時候吧?”
對于杭州鄭家的家主這赤*裸裸的譏諷陳永年赫然一笑,卻並未惱羞成怒,反而道︰“鄭兄快別說了,再說我可真得要跳錢塘江了,到時候沒人陪你喝酒,豈不寂寞?”
杭州首富豈是易于之輩,沒點兒厚臉皮可當不了。
鄭寬聞言一笑,其余人也一笑,于是話題便又扯到了別的上邊——人家姑爺如今可是張佑的親信,如今翁婿和睦,玩笑一句自無不可,卻不好真的把他得罪的太狠,萬一惹來什麼禍端,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張佑姍姍來遲,和他一道的,還有甦松巡撫魏允禎,浙江布政使劉全來以及新任杭州知府王世貞。這三人能來並不奇怪,剩下還有二人卻讓眾人有些尷尬,這兩人一個松江知府徐斌,另外一個則是魏國公世子徐邦瑞。
樓內眾商大半都與魏國公和松江徐家關系莫逆,知道兩者與張佑之間勢如水火般的關系,萬萬也想不到如此重要的兩個人也會到場。
晚宴當然和海外貿易無關,只是,大家仍舊好像偷吃的孩子被抓現行一般,尤其是陳永年和鄭寬,他倆可都是靠著徐階起家的,見到徐斌更是頭上冒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張佑其實也沒想到徐斌和徐邦瑞會參加晚宴,瞧氣氛有些尷尬,不禁哈哈一笑,擺手道︰“都坐,都坐嘛,今天來的都是朋友,不講上下尊卑,待會兒暢所欲言……陳永年,鄭寬,你倆過來跟我們一個桌吧。”
說著和魏允禎禮讓一番,當先進了早就已經準備好的包廂。
陳永年和鄭寬對視一眼,同時苦笑,這邀請若無徐斌和徐邦瑞自然惹人艷羨,如今卻是被架到了火上,張佑此舉,肯定是有意為之啊。
只是那又如何?說什麼“不講上下尊卑”,不過是場面話罷,誰要是認真,指定誰倒霉。
兩人咬咬牙,心說管它的呢,徐閣老真要怪罪下來,大不了投靠張佑也就是了,瞧他如今這勢頭,未來誰主江南還真說不定呢。
有了這想頭,兩人反倒坦然下來,再次默契的對視一笑,和同桌之人拱拱手,一前一後出了雅間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推杯換盞之間眾人已是有了酒意,徐邦瑞自飲一杯之後突然對張佑說道︰“子誠大人招呼這許多富紳名流面子不小啊,便家父和徐閣老出面,怕是都請不來這麼多人……”
“徐兄莫非是怕小弟鎮不住場子麼?”張佑笑著打斷了他,他傲然一笑,說道︰“你別說,愚兄還真有點兒擔心,江南這地方的人都欺生,別看你背後有萬歲爺支持,真想讓他們都听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說著一頓,他又道︰“不過也沒關系,愚兄和文暉畢竟畢竟都是萬歲爺的臣子,他們若敢不听話,自有我們來收拾他們。”
合著你倆是來幫老子鎮場子來的唄?
張佑腹誹,心說老子要是信了你的豈不成了傻子?
魏允禎和徐斌笑意盈盈,旁邊的松江首富徐涇一臉揶揄,氣氛突然變的微妙起來,王世貞有些擔心的看了張佑一眼,生恐他年輕氣盛,按捺不住。
陳永年和鄭寬夾在中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暗暗卻有些奇怪,莫非徐邦瑞和徐斌此來純粹就是砸場子的?魏國公和徐閣老老奸巨猾,應該干不出如此低等的事情吧?
張佑突然笑道︰“看來徐兄確實是不相信小弟的能力啊,這樣吧,枯坐無味,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前朝有個宰相,叫什麼就不說了,六十多歲因病引退,皇帝賜金,禮遇還鄉,此公卻是個閑不住的,四方游歷,很少在家待著……”
眾人不知他怎麼講起了故事,神色各異,徐邦瑞和徐斌等雖有些不以為然,卻也不好意思打斷,只能捏著鼻子听下去。
“有一次他到了一處地方,結果裝錢的荷包被小偷偷了,本地主政的知府知縣全都是他的學生,按道理來說,只需一句話,肯定不愁吃穿,你們猜怎麼著?”
說到此處,張佑停了下來。
這下徐邦瑞都被挑起了好奇︰“怎麼著?難不成還乞討不成?”
徐斌也笑道︰“下官倒覺得,此公曾經官至宰相,定是個要面子的,興許從朋友處周借一番也未可知。”
王世貞含笑不語,他有點兒佩服張佑,任何時候都有一種掌控全局的能力,相比較起來,徐邦瑞和徐斌別看歲數大他很多,卻要差上些火候了。
張佑搖搖頭︰“徐大人猜的還靠譜些,徐兄可就差之遠矣了,實話說吧,此公是個 種,連自己的弟子都不願開口求助,更別提跟朋友周借了,他居然隨意找了個富家,應聘做了個教書先生。”
這話意有所指啊,眾人下意識的望向陳永年,曹升更是心頭一動,心說大人怎麼扯到這上頭來了,岳丈人雖不咋地,畢竟是杭州的首富,應該極力拉攏,而不應該出言打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