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甦可臉上顯出幾分不自然,聲音隱隱發澀,“聖壽節嗎?”
老夫人道︰“往年都是老三媳婦陪我進宮,今年四房那邊的楊姨娘眼瞅著就要生了,家里沒有人是不行的。我年紀大了,身邊帶個服侍的不為過,她們幾個都只到過順貞門,宮里沒去過,難免露怯。你本就是宮里出來的,沒人比你更合適了。”
甦可看著老夫人肯定的目光,話卻不敢接,“無雙姑娘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即便沒進過宮,該懂的規矩不會比我少。我是宮里遣出來的宮女,無論面子里子,都比不得無雙姑娘。老夫人抬愛,是我的造化,但這屋里論資排輩,哪里都輪不上我。”
倒是會說話。老夫人目光微轉,朝身邊的無雙睨了一眼。
無雙忙道︰“甦可姑娘太自謙了。我確實是老夫人身邊服侍久的,可進宮就差了一截子。聖壽節的大日子,一丁點都馬虎不得。如今後位空懸,除開太後,就是咱們家的貴妃娘娘了。朝賀的時候,一屋子的達官顯貴,我若是慌了手腳,折了老夫人的面子事小,卻平白讓人家看貴妃娘娘的笑話。”
無雙撂下手里的梳篦,幾步走過來,輕輕抓住了甦可的手腕,“姐姐就當是幫我了,難不成是等著看我笑話?”
甦可心慌,她會說話,無雙比她更會說話。
先是搬出貴妃娘娘來,然後大帽子一扣,她不去就是等著看笑話。怎麼就一定會出笑話?
老夫人瞧著甦可神色,適時加重了語氣,“你固然有你的顧慮,我是知道的。不過是怕宮里那些宮女太監說三道四,那些誥命背地里嚼舌你。其實明眼人心里都清楚,你和貴妃交情好,眼瞅著宮里要裁人還擄了你的官職,那就是誠心放你出宮的。如今你跟著我進宮,大大方方,外人瞧見了不會多說什麼。”
說著,身子慢慢轉了過去,對著銅鏡看抿好的鬢角,“就這麼說下了,你現在回去將積舊庫房的賬冊拿過來,直接交給無雙就行了,然後下值回去吧。明兒早些過來,規矩你是懂的,不能耽擱了。”
已然沒有轉寰余地了,甦可也不忘做最後的掙扎,“庫房的賬冊還只抄到一半。”
老夫人耐著性子說︰“既這麼著,積舊庫房就先歇兩日,你回去將東西收拾妥當,大門鎖好,等從宮里回來你再去收尾。”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話也不能再說了,否則就是給臉不要了。
甦可怏怏地點了頭,從擷香居出來,一切按老夫人的要求,一道大鎖,幾個人各自家去,算是過臘八節了。
從東角門出府的時候,甦可跟守門婆子攀了幾句交情。
橫豎邵令航沒少在這里打點,那婆子也知道分寸,甦可將自己提前下值,明日要跟著老夫人一起進宮的事告訴了婆子,請婆子代為轉告少硯。婆子很爽快地答應了。
回了福家,福瑞家的听說了這件事,臉上是種與有榮焉的得意。
或許在某些時刻,甦可已經成為她真正的“外甥女”,她在老夫人跟前已沒有什麼位置,即便抱了侯爺的大腿,府里多是瞧她不上的人。偏生侯爺給了這道恩,有了這個“外甥女”在老夫人那里,她自己在府里行動起來都覺順暢許多。
“進宮是長臉的事情,如果不是有你在,老夫人不敢留三太太在家。像無雙,那是只能在順貞門等車的份兒。”
甦可不敢附和也不敢苟同,手摸上鼻子,堆出個笑來,“我臨出宮前撤了官職,在宮里也受排擠來著。實在是高抬我了。”
福瑞家的不以為然,“那時是瞧你落勢了,所以踩兌你,現在不一樣了,本在宮里就和貴妃交情好,現如今出了宮就進了侯府,傻子才不明白這其中道道。”
甦可臉皮微漲,說起出宮,不過是借了貴妃娘娘的勢。說為了她而整頓整個皇宮,談不上,但卡著的歲數卻十足十是在幫她。二十二還不算大,尚宮局得了這消息,幾次求見貴妃,想把歲數改成二十五,貴妃都頂著壓力扛下來。所以甦可感恩念情。
如果邵令航一開始沒有隱瞞身份,甦可不會去招惹貴妃的親弟弟。
後來沒了門路,他又親自找上門來,她敢應下來,也確實是和老夫人說得上幾句話,進了侯府不至于太艱難。老夫人認出她來,她腆著臉多湊湊,認不出來就隱姓埋名,不過是份活計。
可眼下倒好,事情演變成了這樣。
夜里睡覺,翻來覆去不踏實,眼瞅著四更天就要起來的,迷迷糊糊睡了會兒,夢里有張精致卻嚴厲的面孔,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直直向她的脖子伸過來,赤紅的嘴唇朝她嘶吼著︰“你這般不老實,招惹皇上,如今還招惹我弟弟……”
一雙大手在肩膀上微微施重,甦可深吸一口氣,猛然間從噩夢中驚醒。
“夢到什麼了,把你嚇成這樣。”
溫熱的手掌覆到她額頭上,瞧著沒發熱,情緒漸漸緩下來。扶著她肩膀讓她起身,床頭的杌子上一直有習慣備著杯水,這會兒端著送到她嘴邊,無所謂不體貼。還拿她當病人似的。
甦可自己伸手將茶杯接過來,聲音有些啞,“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屋內沒點燈,窗稜子上映著的一點點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坐在床邊的邵令航有個虛浮的輪廓,此時身子前傾,氣息拂面,“我听少硯說了,只是晚上不得空,想著你也睡了,不來打擾你。不過睡不踏實,與其熬得雙眼赤紅,不如翻牆躍門來看看你。”
甦可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這翻牆躍門到了侯爺這里,說得倒真是輕松。”
他沒听出她話中的呲噠,還以為在問他的功夫如何,興致起來要和她說打小習武的事,剛起了頭,甦可的嘴角卻繃起了笑,他這才明白她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邵令航有些窘迫和尷尬,薄薄的慍怒貼上臉上,轉過臉不看她。
甦可笑得更甚,剛剛因夢生出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她探過一點身子看他,語調輕柔,“您下回可別再翻牆躍門的了。一回兩回的沒被發現,次數多了難免露陷。到時候您臉上不好看,我更是沒法做人了。何苦來的,福家又不是鎖著門不讓您進。”
其實話這樣說,甦可心里隱隱有幾分猜測。自她上回出了事,荷風齋一住八天,老夫人那里只剩一層窗戶紙的事了。不知情的時候遮著瞞著容易,對方已經知情了,該避著就得避著。
只是這翻牆躍門的……
“行了,往後不是調到老夫人身邊去了麼,我過去請安,瞧你一眼就行了。”邵令航說得倒不悲傷,也不是賭氣的話,實心實意的,目光真誠坦蕩,“你說的對,往後這邊我得少來,沒得讓人在背後說道你。”
甦可說不出內心滋味,胸口騰騰的,只想著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病著的時候,您去見老夫人,到底說了什麼?”
“實話實說。”
甦可瞪了眼楮,“什麼叫實話實說?”
邵令航用手指點著胸口,“我跟老夫人說,我想要你。你不肯,我不強求,但我不能放手。這是不是實話?我從北境回來,老夫人三天兩頭往我那里送人,什麼想頭我知道,不過是怕軍營腌漬,唯恐我有什麼別的念頭。那個嚼舌頭的已經讓我處置了,沒成想更讓老夫人不安。後來我是打算去老夫人跟前提你的事,不過出了岔子,事就撂下了。如今我心在你這里,老夫人該放心的。所以你不用多想。”
甦可並沒有因為他的話生出安心來,回想他的一字一句,挑著眉眼看他,“出了什麼岔子?”
邵令航陳了片刻,不想繼續瞞她,“我在秦淮花了一萬兩銀子的事沒瞞住,四嫂告訴了老夫人,正巧我在引你的事,老夫人就以為我要將一個秦淮花魁娶到府里來。這事按下了,福瑞也是為這個才去南京的。”
甦可臉色泛白,貝齒咬著下嘴唇不言語,呼吸卻一下下重起來。
邵令航見狀,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扣住,頭垂著,看著自己的指頭和她的指間疊在一起,“你不用想得太多,橫豎你並不是花魁,醉香閣那里怎麼走漏了消息,我已經讓福瑞去查了。你雖然進了醉香閣,自始至終也沒有掛過牌。真到不得不將這件事提到桌面上的時候,你大可推到我身上,隨你怎樣編排,說我孟浪也好,說我強迫你也好,都隨你。”
這是拿著這事來哄她嗎?甦可剜他一眼,推著他的胳膊將自己的手抽回來。
邵令航看著空掉的手,嘴角塌了塌,隨即又道︰“我沒有瞧不起你的身份,生活所迫,如今京城還都是沒營生的太監宮女呢。況且你在醉香閣是大領家,老鴇的左右手,若不是落我手上,指不定現在你都掌管醉香閣了呢。吃香喝辣,錦衣玉食,不用在這伺候人……”
話沒說完,胳膊上一疼,甦可著著實實伸著指頭擰了他一記。
“越來越胡說八道了。”她有些嗔怪。
邵令航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惱了,只說自己的心里話,“我的確這麼想的,若是沒遇著我,憑你這機靈勁兒,接了老鴇的衣缽是遲早的事兒。青樓看似是個不正當的地方,但是秦淮素有名聲在外,醉香閣也多是結交達官顯貴,你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多了。但是呢——”
他朝她笑笑,“人得顧著以後是不是,我許你更好的,更安穩的,權利更大的……”
“打住吧,越說越沒邊了。”甦可臉頰發燙,她哪來的機靈勁兒,若真有機靈勁兒還能踫上他?她哼聲,“拿著侯府跟青樓比,虧您還是侯爺。”
邵令航撇撇嘴,“侯爺怎樣,照樣處處做不得主。”
甦可聞音知意,臉上即刻換了表情,“您可千萬別這樣想,老夫人是您母親,什麼事離不開孝道。我什麼身份我知道,只怕老夫人知道我就是秦淮那個‘一萬兩’,事情更加難辦。我心底里有打算,大不了遠走天涯,咱們之間說好的。但您得記著您是侯爺。”
邵令航笑得有些苦,“瞧瞧你說的,你有打算,你可以遠走天涯,我怎麼辦?”他說著頓了頓,想起一個貼切的比喻來,“就好像換牙的時候嚷著要吃糖,嬤嬤說不哭不鬧了就給糖吃,可等真的不哭不鬧了,那糖也終究是不給的。你現在就是唬著我呢,是吧?”
“是您自己說的,成,我留下,不成,我遠走天涯。現在怎麼,不等我反悔,您先反悔了?”
邵令航心里不痛快,悶聲坐在那里不言語。
甦可也不知還能說什麼,想來想去,喃喃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是想提醒您,萬事別強求,能做到的做,做不到的話,我也不怪您,我一走了之,不用您惦記……”
甦可的話沒說完,邵令航伸手拉過她,雙臂一收將她攬在懷里。
“我有辦法的,可兒,我有辦法的。”
甦可心里隱隱發疼,其實前路艱難,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阻礙,都在躍躍欲試。
他說能做到,她信他的,只是怕橫生枝節。他脾氣上來總是愛做出格的事,有些事她不跟他提,但她心里是考慮過的。倘若她能夠做些什麼,她會盡力去做。只是她向來清醒,骨子里冷漠多一些,熱情少一些。可是她明白的,她懂,她也體會到了。
所以她要一個承諾,如果不成,她遠走天涯,他是侯爺是將軍,他可以全身而退。
他去鋪設前路,她來鋪設後路。倘若有一天他們還是沒能跨過那些阻礙,她只想最大可能保全他,不讓他難堪,不讓他受人詬病。
這是她的心意,僅此而已。
“恩,您有辦法,您無所不能。”
身子軟下來,頭靜靜地搭在他肩膀上。夜色闌珊,內心平靜。
……
四更天,府里各處都點了燈。
邵令航的時間掐得還好,回去後換了官服收拾妥當,先行一步去都督府。甦可這邊也不敢耽誤工夫,到擷香居的時候,幫著無雙一起給老夫人著一品夫人的大妝。
都料理妥當,福瑞家的進來說出行的車馬都備好了。
上車的時候,無雙攜了甦可的手一起上去。眾人面前,甦可不做扭捏之態,謝過老夫人,挨著門邊坐下了。
車子緩慢行駛在青石板路上,天色大亮的時候,馬車正好到玄武門外。
遞了牌子,馬車進到順貞門。甦可先下車,踩著腳凳下來的時候,順貞門各處寒暄的誥命紛紛打眼過來。宣平侯府的馬車,因著貴妃娘娘,向來都是矚目的焦點。
眾人一時噤聲,卻在瞧見甦可後,不由兩兩附耳。
“那是不是以前的甦司言?”
“瞧著像,怎麼去宣平侯府了?”
“原還以為得罪了貴妃娘娘,現下看來,是得了恩旨啊。”
“這樣的左右手不說留在宮里,怎麼派到侯府去了?”
“這你不懂了,左右手可不能留個好模樣。這是交情深,貴妃稀罕她,否則早巴巴打發了,會讓她進侯府?”
眾人嘀咕,瞧著老夫人下來,四下里一片寒暄聲。
剛有人要問甦可的事,邊上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穿著紫色圓領衫的人影幾步跑過來,興奮之意溢于言表。
甦可定楮看著來人,許久的陰霾散得一干二淨。
“方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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