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黎玄夜遣散了玄清殿的所有宮女太監，獨留下了剛被傳喚而來的素心至內室替素衣診脈。
偌大的宮殿內噤若寒蟬，燭台之上明晃晃地點著幾盞燭火，火光搖曳將立在帷幔邊的身影拖得老長。
遠遠立在殿堂中央的三角香爐中，還燃著些許淮香，煙霧漂浮淺出，給這空蕩之地更添了一抹幽靜。
王上……”驀地，素心揚手掀起那道帷幔，緩步而出，不料迎面撞上久候在此的黎玄夜，繼而一時慌張，低首行禮。
她如何了？”黎玄夜擺了擺手，示意素心起身，目光卻直直投射到那帷幔中去。
素心略為一愣，她向來知道這王上對阿姐沒有興致，怎麼如今這般緊張了？莫非，真如潯公主說的那般，王上真的還是很在意阿姐的麼？
怎麼？可是很嚴重？”見素心猶猶豫豫不曾答話，黎玄夜不禁蹙眉看向素心。
這……”說到傷勢，素衣此次受的杖刑雖傷不及性命，可也得煎熬著好些日子下不得床。
素心來時听傳召的小太監說，王上是將阿姐一路抱回來的，看樣子很是在意，反正阿姐都已經受了那麼多的苦，既得王上在意，那就讓他多在意在意也並無什麼不妥。
想罷，掩面低聲抽泣了幾聲後，方幽幽答道︰“阿姐……阿姐不但受了杖責，還中了暑氣，就是現在仍有些低燒，怕是十天半月都不得痊愈下榻了……”
十天半月都不得下榻？”黎玄夜咬字重復，反而松了一口氣，他抱她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昏死了過去，身子輕薄，脈搏虛弱，他還以為……
好在，素心說，她只要歇息幾日，便能痊愈了。
朕知道了。”他釋然出聲，語氣再沒方才那般沉重，“你待會走的時候，丟副養身的方子下來，要什麼藥材盡管寫在方子里頭，朕會命人去抓。”
回去？”素心驀然怔住，“王上……阿……阿姐的身子未好，再說那傷口還需換藥，民女……”
那你便每日來替她換藥。”
啊？”她詫異地抬起頭。
怎麼？朕說的話，听不明白？”
素心霎時語塞，王上這話是要將阿姐留下來？
這莫名得轉變實叫素心難以消受，王上究竟是因何事對阿姐這樣上心了？不過，若阿姐能平平安安得在這兒，也好。
畢竟只要待在那個濯清苑，就沒什麼好日子過，更別說弄到什麼養身的補藥了。
素心離開之後，黎玄夜便倚靠在批閱奏折的案台上淺睡了去。
夜半時分，帷幔後斷斷續續傳來幾聲咳嗽。
黎玄夜睜開眼，燭台上的燭火已熄了兩盞，空蕩的大殿一下子顯得有些陰森壓抑。
砰——”驀地一陣破碎聲響起，黎玄夜僅剩的丁點兒倦意亦徹底散去，他快速起身急切得朝里屋走去，剛掀起落地的帷幔便听素衣沙啞著嗓子喚了一聲，“心兒……”
他一頓，知她定是剛醒不知自己置身何處，遂也未答話，僅瞧著她從榻上艱難起身，隨後抬步踏了進去。
身子未好，就乖乖躺著，這般急著起來作甚？”他淡淡開口，全然叫人听不出語氣中是寒是暖。
素衣怔住，這一剎那才記起這有些眼熟的地方，竟就是黎玄夜的寢宮，玄清殿。
王……王上？”她聲音微顫，不知是心中緊張還是傷口嘶痛，身子一轉，正欲作勢下榻行禮，奈何頭暈眼花，硬生生從那榻上滾落下去。
不是要你躺著？朕說的話你如此入不得耳？”他話中微惱，僅垮了兩步就停在她跟前。
這些日子，你就住在玄清殿。”話畢，俯身將她再度抱起，放回床榻之上。
素衣心口一陣僵硬，直到黎玄夜松手都不敢再亂動分毫。
她不明白，黎玄夜是怎麼了？上回在御花園還表露了對自己厭惡，如今又為何……
今日……是王上救的民女？”她只記得她在聆安宮受杖刑，思緒混亂間還看見了休衍，如此一想，那人當是黎玄夜。
都說君王之心不可測，這話用在黎玄夜的身上，她深信不疑。
你為何一定要執意留在宮中？”他不答反問。
素衣猛地一愣，莫非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嗎？
應當不能。
因為即便他真的懷疑，也未必查得出。
畢竟當年何府滅門，是爹爹被定罪之前的事兒，這黎玄夜確實下了令要誅殺何府滿門，奈何被朝廷關押的前一夜何府便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
朕說過，這宮中滿是爾虞我詐，你若站不住腳跟，就出宮去，宮外的日子可不比這宮中的日子差。”黎玄夜這般一說，實叫素衣松了口氣。
原來他先前對她的冷漠，是想讓她有出宮的想法麼？
他為什麼要讓自己出宮呢？
越多想就越覺得眼前的人是個謎，她雖見過他多面，雖听過外頭的人說過他的許多傳言，可好像每一個都像他，又不像他。
這宮中，就像一道牢籠，朕不知為何會有那麼多人要頭破血流得往里擠，殊不知擠進來後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無數噩耗，而非美夢。”他目光探向一側，幽深而肅穆。
王上……不喜這皇宮麼？”猶豫了小會，素衣終是緩慢著開了口。
黎玄夜撇過頭，認真道︰“這是朕的皇宮，朕自然喜。”
那王上為何又覺得……”
你呢？”他打斷她的話，“朕知道，你不喜這皇宮，沒有任何一個入了朕後宮的女人，是如你這般的性子，你的眼楮里有朕看不清的東西，你不單純，你更不屬于這里。”
素衣驀地被黎玄夜的這番話逼得無言以對，他們的接觸加上此次也只有三回，他說他看不清她，卻已然快將她看得透徹。
而她，才是真真正正的看不清他。
等你傷好後，便出宮吧。”
素衣身子一顫，“民女……民女是不會出宮的！”連一絲思索也無，素衣順著黎玄夜話音一落就脫口而出說得堅定。
慌忙間，無意扯痛了傷口，面上痛楚明顯，口中仍不曾听到半聲痛呼。
黎玄夜倏爾蹙了眉頭，他就是不願見她這幅模樣。
她是個姑娘家，是個正值年華的女子，為何要這般強壓著自己，連痛都不許自己出口呢？
他頓了頓，復道︰“你不想出宮，朕也未必定會留你在這宮中，只要朕一聲令下……”
既入了這宮門，民女就有了死在這宮里的覺悟，若王上執意要民女離去，民女寧死。”
若是執意要她離去，她寧死。
他從不知，她——竟有著這番打算和決絕。
昏暗的燭光下，他僅能瞧見她宛若蝶翼的睫毛下有一雙桀驁固執的明眸。
是了，他就是被她這般的性子所吸引，就是被她這般的執拗所扇誘。
她同一般的女子不一樣，他一直都知道。
或許，比起將她趕出皇宮，留下她會更好，她有著她的目的，他也有著他要走的路，而這條路上，就需要她這樣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