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我會告訴你，為何每每這般戲弄我？”鐘翦坐正，慢慢綰好頭發。</p>
姜棣索性躺在榻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輕哼道︰“晉楚兩國雖已結盟，可你畢竟是楚國之臣，對寡人說的話有幾分假幾分真，寡人也不知道。”忽然一笑，又說道︰“可寡人要叫你知道，你縱有通天的本事，在寡r n mi n前也是不值一提的。你想說得說，不想說還是得說。”</p>
鐘翦背對著姜棣，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姜棣見鐘翦沒什麼反應，也覺得之前那些話說得無趣。他起身掰過鐘翦的臉，觸手只覺他臉上一片冰涼水痕，細看之下鐘翦雙目通紅，顯然是方才哭過。</p>
姜棣抬起袖子輕輕給他擦拭臉上的淚痕，憐惜說道︰“阿翦怎麼哭了？”</p>
“郭益謙已經去找伯姜公主了，你到此時還不肯和楚國結盟麼？”鐘翦反手拽住姜棣的袖子︰“郭益謙的意思就是，這晉國你做得了主，伯姜也做得了主，你拖著秦渭陽在晉國這麼久，明顯在觀望，不願意與吳國結盟。所以郭益謙轉身去找了伯姜，如果他們之間一旦達成某種共識，下一步就是要設計除掉你了！”</p>
姜棣挑眉︰“可你說這郭益謙去找伯姜，是要讓寡人給他一個答復。”</p>
“因為伯姜始終是個女子，從古至今都沒有女子稱王的前例！郭益謙心里也沒有底，所以他這是逼你——用這個法子來逼你與吳國結盟。”鐘翦道︰“郭益謙來晉國是來求親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開始就打算為吳侯求娶伯姜，這樣對你來說則去除了一個心腹大患，你欠了吳侯一個人情，怎麼能不跟他結盟——而如果你依然不肯，那就是我先前說的，他們聯合起來除掉你。”</p>
“那寡人何不順水推舟，與吳國結盟？”</p>
“不能跟吳國結盟！”鐘翦似乎完全忘了姜棣剛才是如何讓他尷尬難堪的。“晉王當和楚王強強聯合，才能無敵于天下！與一個弱國結盟，不過是讓他得利，把你的實力勻給他而已！”鐘翦緊盯著姜棣，生怕錯過他臉上每一個神情變幻。</p>
“寡人……答應與楚國結盟。”姜棣沉默一陣後突然開口。</p>
鐘翦一愣︰“什麼？你怎麼突然答應了？”</p>
“寡人怎能讓伯姜的野心得逞？何況——”姜棣凝視鐘翦︰“上郡一役，你在楚國已是舉步維艱，若是此回出使再無功而返，那你在楚國還有立足之地？”隨即又笑道︰“不過寡人倒是希望你在楚國待不下去，這樣你就能來投奔我晉國。”</p>
“你想錯了！”鐘翦立刻反駁︰“我不會來晉國。”</p>
“不來？”姜棣好整以暇地靠在憑幾上︰“不來你能去哪里？姬亮能容你？雍王能用你？即便巴侯接受你，你又準備花多少時間成為他的親信，然後利用巴國實現你的想法？而晉國則不一樣，只要我還是晉王，你一來，我便可拜你為上卿！”</p>
鐘翦不可置信地看著姜棣。</p>
“怎麼？不信？”姜棣一把抓過鐘翦，將他扯到眼前，逼視著他，幾乎咬牙切齒一般說道︰“寡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做這個晉王實在太膩味，何不讓寡人來成全你！”</p>
鐘翦沒有應答。他來晉國也有月余，並不是第一次和晉王這樣密談，自忖對姜棣的性情也有幾分了解。但此時此刻，鐘翦突然覺得姜棣如此陌生，好像他之前認識的，都是另外一個人。</p>
“好吧。”鐘翦終于開口，應承了姜棣。</p>
到底還是走到這一步……</p>
黑暗中，鐘翦無聲長嘆。</p>
相比之下，郭益謙卻是風光無限。</p>
郭益謙沒有對伯姜直言來歷。但是伯姜何等人？如何听不出郭益謙言語之間的扶持親近之意？不過听了也就听了，伯姜想他郭益謙不過是一個鄰國使臣，來與她謀算這些，豈不可笑？就算她要奪了姜棣的晉王之位，她能憑借的，只有晉國老臣，難道還打算逼宮那日，讓郭益謙帶兵相助麼？誰知道他郭益謙安的什麼心？</p>
她這樣想，郭益謙又如何料不到？今夜來此，不過就是放出消息叫晉王知道，好要他一個答復，對于這位公主，也不過是面子上的應付，哪里期望她真的能成事？</p>
兩人皆存著一樣的心思，席間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竟然意外的其樂融融。</p>
郭益謙也詫異自己幾時也變得這樣圓滑世故，分明才兩年光景，怎麼變了這樣多。似乎再也回不到當初在錦屏山下耕讀時平靜無波的單純心境了。</p>
第二日晉王便著人急匆匆召郭益謙進宮。</p>
“看來晉王也不是愚蠢之人。”秦渭陽望著來驛館接人的使者，對杜鍔說。</p>
“上卿……”杜鍔猶豫一陣，道︰“當初君侯派你北上，本就許你機變行事。我記得路上你就跟我說過你的整個計劃，其中就有這個和親，把伯姜公主娶過來。為何你當時沒有對晉王提，此時白白把這個功勞讓給了上大夫？”</p>
秦渭陽笑道︰“我何必同他爭。”</p>
爭，也爭不過。</p>
秦渭陽從不信命，不過如今卻漸漸信了有些東西就算拼盡一腔心血，也是枉然。</p>
姜棣按照昨夜鐘翦教他的那樣，對郭益謙極力拉攏。郭益謙見時機成熟，便向晉王提了聯姻一事。</p>
“周天子當年說過姬姜萬世為婚姻的話。”姜棣笑得溫和得體︰“只是寡人的女兒都沒有適齡的……”</p>
“晉王的姊妹，也是公主。”郭益謙忙遞上話。</p>
姜棣故作思慮，良久才道︰“說起來，寡人倒是有一位小妹，如今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她與吳侯，倒是相配。只是……我晉國素有長女主持家祭的規矩，寡人擔心她嫁到吳國，我王室家祭無人主持。”</p>
郭益謙如何不明白晉王話中之意，道︰“家祭乃是婦人之事，縱沒了公主，還有君夫人！”</p>
“說的甚是！”姜棣撫掌而贊︰“那寡人便應下這婚事。”</p>
“我此次來，也帶了聘禮納幣，只待晉王應允，便逆女回國。”</p>
“諸侯一娶九女，寡人還得從宗室里選適齡女子作為媵妾陪嫁。”</p>
郭益謙又道︰“晉王既已答應聯姻，那吳晉兩國就是姻親之好。又值此烽煙再起之際，何不結盟？”</p>
姜棣笑了一陣，說︰“結盟一事，容寡人三思。再議，再議。”</p>
郭益謙皺眉，這晉王比他想象的要難說服。</p>
“大王，恕我直言，如今晉國國中事務倘若伯姜公主不點頭，即便是大王，怕也……”</p>
姜棣臉色一沉︰“你這話什麼意思？”</p>
郭益謙笑道︰“大王心里清楚得很，何必反問我？”</p>
姜棣凝視郭益謙一陣，冷聲道︰“你繼續說。”</p>
“大王要把伯姜公主嫁給我家君侯，我們自然是樂見其成，然而公主……只怕未必願意遠嫁東南……”郭益謙說得緩慢，給姜棣留足了時間考慮。“所以就算不提結盟的事，在大王心里，只怕也是日思夜想地要除了這個心腹大患。益謙不才，但有一計可使大王從此之後安枕無憂。”</p>
姜棣盯著郭益謙，忽然笑了起來︰“然後孤便欠你們吳國一個人情，便得答應與你們結盟？”</p>
“正是。”郭益謙也不避諱。“這天下熙來攘往，無非是圖一個‘利’字，升斗小民如此，一方諸侯亦如此。”</p>
姜棣道︰“你且說說，如何幫寡人除了這個心腹大患？”</p>
“昨日夜里我去拜會伯姜公主的事，想必大王已有所耳聞。”</p>
“不錯。”</p>
“那麼大王可知為何我要去拜會伯姜公主？”</p>
姜棣故作不知，只說︰“難道不是如你先前所說，如今這晉國國事，她伯姜不點頭，即便是寡人要做什麼也不能如意——你一個別國使臣，自然要兩邊討好，唯利是圖。”</p>
“非也！”郭益謙起身拱手而拜︰“實是為大王步下一子，以保此事順利。”</p>
姜棣被他引起了興趣，傾身向前，抬手示意郭益謙起來，問道︰“怎麼說？”</p>
郭益謙道︰“我昨日大張旗鼓去拜會伯姜公主，一來是以她聲勢之盛，別國使臣去拜見她並無不妥；二來，這樣大王也會知道——或者說別人知道大王一定會知道，郭益謙昨夜去拜會了伯姜公主，還密談了那麼久，而今天我來拜會大王，大王大可以對外稱臣是來替我家吳侯商議結盟一事，對聯姻則只字不提，暗中再施壓，逼得那伯姜公主為求自保，不得不自請出嫁。”</p>
“如何逼迫施壓？讓她自己走？”</p>
郭益謙一笑︰“這就是大王所需要思慮之事了。晉國內政，郭益謙不便插手。”</p>
“果然他想的是這個法子！”听完姜棣的轉述，鐘翦撫掌而嘆。</p>
“那你說，寡人現在該怎麼辦？”</p>
“將計就計。你先答應郭益謙結盟之事，只說是如他所願，嫁了伯姜，便與吳王會于吳晉之交的雲夢澤，舉行結盟的儀式——只要嫁了伯姜，一面收回晉國大權，一面與我楚國結盟。就算是反口不認，背信棄義，姬亮也不能奈你何。”鐘翦一步一步地在布帛上謀劃︰“至于伯姜，她畢竟是個女人，大王要是一口咬定她里通外國圖謀篡位，晉國老臣也容不得她了——那時風雨之勢裹挾而來，她不走，又該往何處安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