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人定仍不見楚軍有所行動，上郡守軍繃了一夜的弦也開始有些松懈。郭益謙見他們神情倦怠，命白山衛熙等人每半個時辰整合一次隊伍，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p>
城中自有郡守調配接應，秦渭陽得了空，一個人便往城樓上來。</p>
豈知姬亮與郭益謙也在城樓上，秦渭陽看他兩人並肩而立，本不願上前打擾，轉身正準備下去，卻听身後郭益謙喊道︰“上卿來了。”</p>
秦渭陽不得不走上前，對姬亮行了禮，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要說的，只道︰“夜深露重，君侯還是回郡守衙署坐鎮，有幾位都尉校尉在，君侯不必親自守城。”</p>
姬亮笑笑︰“孤不過是同上大夫上來站一陣罷了。”又側身指著前方一片黑茫茫山野，接著方才與郭益謙說的話繼續說道︰“自上郡到河下是一段山地，高山低谷，崎嶇不平，最是適合隱蔽設伏。所以我們不能主動出擊，只能等他們忍不住來攻！”</p>
郭益謙道︰“祁陽性情仁厚，自詡王師，斷不會讓楚軍筋疲力盡折損大半之時來強攻上郡。倘若今夜他們來了，要麼是白天來的並非楚軍主力，要麼則是軍中那一位極有權勢的人手段狠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可按白天楚軍的勢頭看來，若那些還不是主力，除非是楚國傾一國之全力來攻這上郡一城。”</p>
姬亮笑道︰“羋子瑜哪里有那麼傻！”</p>
“所以，唯有後一種可能。”</p>
姬亮不解︰“即便是有一位極有權勢的人在軍中制約祁陽，你為何就肯定是鐘翦？”</p>
秦渭陽看他兩人聊得興起，本欲向姬亮告退，可听得“鐘翦”二字，又把告辭的話生生咽下，听郭益謙往下說。</p>
郭益謙沉默了一陣才說︰“臣與他師出同門，君侯怎麼忘了？”</p>
秦渭陽大驚，郭益謙這是要對姬亮說出實情了麼？此時正是他君臣同心抵御外敵之時，倘若姬亮知道了陸棠是郭益謙的老師，那麼他二人之間必然要生嫌隙。可這個時候哪里還容得下自己人分崩離析？這兩人什麼時候鬧都行，就是現在不行！</p>
可姬亮卻說︰“孤沒忘，可手段狠戾的人這麼多，上大夫怎麼就篤定是鐘翦。”</p>
郭益謙道︰“不瞞君侯，鐘翦這一步，還是臣當年教他的。”</p>
“怎麼說？”</p>
“我與他還住在錦屏山時，雖不涉足廟堂，可對這天下紛爭也並非一無所知。行軍布陣，謀略權術，也時常互相討教切磋——那時哪里想到會有出山的一天呢？”</p>
姬亮又問︰“可鐘翦也知道這是你當年告訴他的法子，他現在用來對付咱們，就不怕他的算計都在你掌握了麼？”</p>
郭益謙臉上依舊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只是話中卻透出幾分興奮來，他說︰“只怕他也在想我在不在上郡！”</p>
姬亮恍然大悟︰“所以，他才用你的法子來試探你。可他又怎麼判斷你在不在？莫非，你們後面還商量破解這一計的法子，若依計而行，那就是你，若沒有，那就不是你？”</p>
郭益謙沉默一陣，道︰“君侯放心，臣自有應對之法——他知不知道臣在軍中又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贏了這場仗，擊退楚軍，守住上郡！”郭益謙一把攥住姬亮手臂，急切問道︰“你可信我？”</p>
姬亮被他問得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郭益謙是覺得姬亮懷疑他與鐘翦暗通消息，故而這樣急切惶然。姬亮將手覆在郭益謙手掌上，懇切說道︰“孤豈有不信你的。”</p>
秦渭陽只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听到，知趣地往後頭退了一步。姬亮似是看到秦渭陽在一旁，一時覺得尷尬，忙撒開了手。</p>
秦渭陽搖了搖頭，想著說一句什麼話來沖散這樣的尷尬氣氛，隨口問道︰“倘若楚軍今夜不來，我們就一直這樣守著麼？祁陽也好鐘翦也罷，倘若明日後日都不來攻，我們也這樣一夜一夜守著麼？那時候全軍上下人困馬乏，要是楚軍趁機攻城，又該如何應對？”</p>
郭益謙接口道︰“今夜是這一萬五守城，明日便是那三萬人馬里撥出一萬五守城。四萬五千人，分三批輪流守城備戰，其余三萬人可各做休整。只要給楚軍一個上郡兵力只有一萬六千的假象便夠了。”</p>
秦渭陽听郭益謙這樣說，也道︰“我猜楚軍用的也是這個疲兵之法，讓咱們日日不敢懈怠。等咱們困了，倦了，他們便大軍來攻一舉拿下上郡。”他別有深意地一笑︰“上大夫這四萬援兵用的好巧妙。”</p>
“君侯怎麼在城上？”他們身後杜鍔一身甲冑跑了上來。杜鍔對姬亮微微傾身，道︰“這城上有燈火，最是顯眼，倘若楚軍放冷箭，君侯的謀算豈不都白費了麼？”</p>
姬亮沖他笑道︰“杜校尉說得是，有勞杜校尉巡守了。孤這便回去坐鎮中軍。”說罷又對秦渭陽說道︰“夜深了，上卿不必守城，回去郡守哪里歇息吧。”</p>
秦渭陽道︰“臣倒想在這里多待一陣。”</p>
姬亮頗有些擔憂地道︰“杜鍔方才說的是，萬一楚軍來攻……”</p>
杜鍔打斷姬亮道︰“君侯放心，有臣陪著上卿，定護上卿周全。”</p>
郭益謙在一旁定定看著杜鍔。</p>
杜鍔被他看得心頭一虛，強辯道︰“上次出征山越，上大夫說上了戰場，就都是生死同命的兄弟袍澤了，自然要互相照應。”</p>
姬亮聞言心中一熱，握了郭益謙的手道︰“阿兄，你說得好極了！君侯也好，上卿也罷，與這上郡的數萬軍民都是袍澤兄弟——不退楚軍，誓不回還！”</p>
姬亮與郭益謙走後，杜鍔布置了一遍城防，才又站到秦渭陽身邊。</p>
秦渭陽站了好一陣，見杜鍔一直寸步不離地陪在旁邊，也不說話，忍不住問道︰“怎麼你勸走了君侯，現在卻不勸我也走？”</p>
“你既願意站在這里，那我又何必勸你走，讓你不快活？”</p>
秦渭陽哂笑道︰“杜校尉想多了，不過是在城樓上透透氣，說什麼快活不快活？”</p>
杜鍔逼近秦渭陽，低聲道︰“那你下去看著他們兩個，心里又快活？”</p>
秦渭陽別過頭︰“我快活不快活，又與你有什麼干系？”</p>
杜鍔低頭默然許久，方重新抬起頭定定望著秦渭陽，一字一句說道︰“你不快活，我就不快活……難道你還不明白麼？”</p>
秦渭陽一把抓起杜鍔的右手拍在自己胸前，冷笑道︰“杜校尉怕是忘了我這道傷是誰給的吧？那我今日便提醒杜校尉一句——這傷是你拿著b sh u刺進來的！”</p>
杜鍔的手甫一觸及秦渭陽胸前，像是挨著燒得通紅的烙鐵一般，灼得生疼。他劇烈掙扎著抽出手來，退開幾步，手足無措地望著秦渭陽，辯解道︰“我並非有意傷你，為何你總不肯原諒我？”</p>
秦渭陽喝道︰“我偏就是這樣器局狹隘之人！”</p>
杜鍔定了定神，復又走上前去，說道︰“是我傷了你，你可願讓我彌補回來？”</p>
“不必了。”秦渭陽一把推開他。</p>
正欲走開，忽聞“嗖”的一聲破空傳來，一只羽箭裹挾著勁風直撲秦渭陽面門！杜鍔撲過來，手疾眼快在往前一抓，堪堪握住了那箭簇。但那一箭勁道實在大，箭頭雖被死死攥住，卻仍是從杜鍔手掌的皮肉間鑽出一個頭來，正對著秦渭陽喉間。倘若杜鍔出手遲了半分，只怕秦渭陽便要一箭穿喉，血濺當場。</p>
秦渭陽驚魂未定，杜鍔一把便把他撲倒在地，果然又是兩箭“嗖嗖”地射過他們頭頂。</p>
杜鍔立即回頭對城樓上兵士喊道︰“城下有楚軍！立刻整軍備戰！”</p>
杜鍔下令時還趴在地上，擁著秦渭陽的右手不斷地冒著血，將秦渭陽肩頭一片衣服都染透了血。</p>
杜鍔說完便要起身，秦渭陽一把扯住他，撕下身上一塊下裳遞給杜鍔︰“先把手包起來吧。”</p>
杜鍔接過那片衣角，將手伸到秦渭陽眼前，說道︰“我傷了上卿一次，又救了上卿一次，可算兩清了？”</p>
秦渭陽沒有答他，只說︰“速派人通知君侯、白山、衛熙及那幾名都尉！”說罷翻身起來匆匆往城下奔去。</p>
杜鍔一把拉住他，把他推進門樓，道︰“下面亂，你就在這里。”</p>
秦渭陽知道情勢緊急，也不添亂，對杜鍔點點頭︰“我知道！”</p>
杜鍔瞧了他一眼，轉身匆匆往城下奔去。</p>
秦渭陽站在門樓里，看不到城下情形，只見越來越多的士卒擁上城樓，執弓拔箭，蓄勢待發。</p>
黑壓壓的人擋住了秦渭陽的視線，耳中只听得兵戈馬蹄之聲響如驚雷，震徹天地。喊殺聲不絕于耳，秦渭陽終于還是忍不住向外頭踏出去半步，從人群縫隙中看出去，只見下頭火光大亮，應該是楚軍燃了火把照明。</p>
他往前擠了擠，士卒見是上卿，自動拿了盾牌在他身前擋著。秦渭陽低頭看去，暗夜里頭鋪了一地星星點點的火光，格外耀眼，卻也成了天然的靶子。秦渭陽看得真切，楚軍士卒手臂上都系著白布，想來他們以為吳國士卒夜里出城迎戰也要燃火把，故而用以區分敵我。誰曾想姬亮反其道而行之，偏一根火把也不舉，對吳國士卒來說，只要有火光閃動的地方便有楚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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