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醫一路上被白山連拖帶拽，跌跌撞撞地進了吳王內宮，腳才沾地便又被推到了臥榻前。</p>
姬亮頭也不回，一雙眼楮盡望著榻上昏迷不醒之人，緊緊握著郭益謙的手，焦急問道︰“太醫，你看看上大夫這是怎麼了？”</p>
老太醫又往里湊了湊，奈何這室內帷帳重重，遮了光線，姬亮又整個人擋在前面，望聞問切一樣也做不得。姬亮渾然不知是自己礙手礙腳，反而跺跺腳催促道︰“你快給他看看！”</p>
這老太醫也是見慣了這場面的，任姬亮急得跳腳他也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說︰“君侯先讓一讓吧。臣連病人都見不著，怎麼診斷？”</p>
姬亮不敢怠慢，忙側身讓開。這老太醫的醫術是吳國拔尖的，秦渭陽上次也全是靠他才撿回一條命。</p>
老太醫坐過來，將手搭在郭益謙的脈門處，閉著眼楮細細判斷。姬亮不敢開口擾他，只一瞬不瞬地盯著那老太醫的臉色，生怕瞧出一絲不妥來。</p>
此時這內宮偏殿中站了一地的大臣，秦渭陽過去扯了扯白山的袖子，白山會意，跟著他道殿外廊下來。</p>
杜鍔瞧著他二人出去，也不近不遠地站了過去。</p>
秦渭陽問白山︰“怎麼？上大夫受傷了？”</p>
白山點點頭，嘆了口氣，說道︰“戰場上刀兵相接，哪里能不受傷？”</p>
“可若是皮肉傷又怎麼會昏迷不醒？是不是從馬上摔下來，傷到了頭？”</p>
白山想了一陣，道︰“沒有听軍醫說上大夫受傷啊？”</p>
秦渭陽也急了︰“那怎麼莫名其妙就昏過去了？”</p>
白山勸道︰“上卿，咱們都不通醫術，還是听听太醫怎麼說吧。”</p>
秦渭陽朝殿內瞟了一眼，見姬亮愁眉不展焦急萬分的樣子，好似把整顆心都掛在那榻上之人身上。</p>
這場景多少有幾分眼熟。秦渭陽憶起數月前那個隆冬天氣的黃昏，胸前那道傷口撕心裂肺地痛，生生把他痛醒了過來。尚未及睜眼便感到又一雙溫暖厚實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那人俯下身，口氣里滿是欣喜地喚道︰“渭陽，你醒了？”</p>
秦渭陽記得那時他听見這一聲輕喚，仿佛渾身的病痛都好了大半，當即就要掙起來。姬亮忙伸手按住他，道︰“你別動。”</p>
又跪坐在榻前，一面握了秦渭陽的手跟他說話，一面吩咐窈窕琦華他們端些羹湯來。</p>
琦華看著姬亮這模樣，忍不住笑道︰“君侯今日才算真正笑了，天天來這里看上卿，總算是把上卿給看醒了。”</p>
秦渭陽心頭一暖，眼眶一紅，熱淚直直涌上來。當時便想上天待他竟這樣好，叫他還活著，叫他還看得到這一刻。</p>
姬亮見狀，以為是他輾轉間踫到了傷口，忙問道︰“可是傷處又痛了？”</p>
秦渭陽直搖頭，他自認極擅言辭，可是這番光景竟讓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什麼話能夠說一說。只覺得這一時一刻，縱然叫他拿剩下的幾十年歲月光陰來換，也沒有不應的。</p>
秦渭陽想，那個隆冬的黃昏，只怕是他這一生最溫暖的時刻了。</p>
他看著殿內來往忙碌的人，輕輕嘆了口氣。那樣輕那樣淡的嘆息，好似一個徹徹底底的旁觀者，不過是在慨嘆故事里的悲歡離合。</p>
那老太醫搭了脈又去翻郭益謙的眼皮，搖著頭對姬亮道︰“君侯，上大夫只怕是中毒了。”</p>
“中毒？”姬亮訝然，又問白山︰“可是吃了什麼？”</p>
白山道︰“君侯，我們在軍中都是一樣的伙食，怎麼只有上大夫一個中毒了？”</p>
老太醫說︰“不一定是食物所致，刀劍上淬了毒也會讓人中毒。”又道︰“若真是外傷中毒，卻好辦了。”</p>
姬亮聞言立刻俯下身解了郭益謙的衣服查看，一旁衛熙突然道︰“莫不是那個山越婦人？！”說罷便過來撩起郭益謙的衣袖，道︰“那時有個山越婦人裝病，引得上大夫去，趁上大夫不備，拿起b sh u便刺了過來。幸虧上大夫身手敏捷，只傷了手臂。臣等都以為不過是皮外傷，包扎一下便無事，豈料竟淬了毒。好狠毒的婦人心腸！”</p>
話說到此衛熙眼珠又一轉，接著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是沒錯的。你給了他活路，他卻未必想要這活路，甚至還要斷了你的活路。真真是留不得啊！”</p>
衛熙這番話乃是看著費文通等人欲追究郭益謙殺俘虜一事，而現在郭益謙中毒昏迷，又素來為姬亮愛重，便趁著這個時機將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說給姬亮听。此時姬亮盛怒之下必然覺得山越人人可惡可憎至極，費文通若再想追究殺俘虜一事，縱使姬亮不遷怒于他，也不會怪郭益謙。</p>
“君侯來看。”衛熙把那傷口指給姬亮與老太醫。只見傷口極細極長，雖已止血，但尚未愈合，黑黑細細墨線一般長在郭益謙手臂上。</p>
老太醫托起郭益謙手臂，按了按，說道︰“並不見腫脹，也沒有潰爛，一時間倒不好用藥。”</p>
姬亮一听這話心中一涼︰“太醫，不用藥他怎麼能好？”</p>
那老太醫也不應他，兀自拿了柄小刀伸到燈火上烤了一烤，再往郭益謙手臂傷口上一刀割下，一時竟不見血冒出來。老太醫從窈窕道︰“快，拿只白玉盤來！”</p>
窈窕依言捧了白玉盤來，老太醫把郭益謙手上傷口朝著那白玉盤，十指用力，一點點擠出些血滴在盤中。那血先是腥臭濃黑，而後越擠越淡，待成了正常的鮮紅色，老太醫才住了手。拿止血藥往傷口上敷了，包扎妥當後對姬亮道︰“君侯，上大夫這手上的毒，目前看來是除了，但是他為什麼不醒，臣一時也拿不準。”他端過窈窕手上的玉盤，說︰“不過君侯莫急，天下萬物總是相生相克，只要是毒便沒有解不了的。這些毒血待臣拿回去好生研究，必能想到解毒之法。”</p>
姬亮心中雖急，卻也毫無他法，只得點頭應了。</p>
天色將晚，群臣都紛紛散了，秦渭陽只覺心頭煩悶，不欲與人說話，便獨個遠遠走在後頭。</p>
出宮之後也沒有回費文通府上，而是囑咐僕夫一路往湄水邊上行來。</p>
他只覺心中有塊石頭重重壓著，透不過氣，掙不開身，神思倦怠，如垂暮之人。加之暮色四合，更覺傷感，望著那金烏西沉，只嘆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終究也留不住。”</p>
他一個人愣愣在水邊徘徊許久，忽地走至一處石磯上負手而立。放眼看這滔滔湄水至西而來，連綿東流，兩岸青山崔巍，雄奇峭拔。這番鬼斧神工，造化神奇的豪壯景色，叫他心中沉悶郁結之氣為之一散。</p>
水聲嘩嘩從他腳下奔流而去，清冽宜人，一時玩性大起，對那僕夫道︰“你去那邊枕江樓買些酒來！速去速去！”</p>
一面自己撩起下裳圍在腰間，除了鞋襪，將一雙腳泡在水中。這時節的水不覺刺骨，只覺清涼，秦渭陽斜倚在石頭上，舒展的筋骨躺了下去。</p>
僕夫沽酒而回，秦渭陽提過一壺仰頭便灌。一壺喝完又喚了僕夫再去，僕夫見他已有醉意，勸道︰“上卿醉了。回府吧。”</p>
“回什麼府？”秦渭陽笑嘻嘻看著他，“難得自在一回，回什麼府？回去做個溫良謙恭的上卿？有什麼意思？平日里不是那副樣子麼？我早膩了！”又指著僕夫道︰“你快去！”</p>
僕夫無法，只得返身再去，卻又不放心他一個人赤足站在水邊，頻頻回頭張望。</p>
豈料秦渭陽竟然在水中一個人嬉戲起來，仿佛有什麼極開心的事一樣，大笑連連。玩兒得累了，便在石頭上靠一靠，歇一歇，歇夠了，就又在水中又笑又鬧。</p>
僕夫搖了搖頭，好在這一段多有淺灘，倘若他不往深處走，倒還無妨。他一面想著，一面加緊腳步去買酒。</p>
秦渭陽一個人在水邊玩兒得興起，冷不防背後有人一把抱住他，將他拖上岸來。</p>
秦渭陽駭得猛然回頭，眼前之人倒也認得。笑道︰“杜鍔，是你。”忽而又變了張臉，掙出杜鍔懷抱，道︰“怎麼是你？你來做什麼？”</p>
杜鍔也不生氣，道︰“上卿醉了。”</p>
秦渭陽怒道︰“我醉了又與你有什麼干系？！”</p>
杜鍔不應他，一把把他打橫抱起，抱回了軒車上，又將鞋襪給他穿好。</p>
秦渭陽愣愣地看了他一陣，忽地奪過鞋襪自己穿好，又整了整衣冠，如往常一般端坐在車中。</p>
杜鍔看他這樣，忍不住道︰“我現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p>
秦渭陽揚起唇角淺淺一笑︰“多謝杜校尉，若不是你來的及時，只怕我酒興上頭掉到湄水里也沒人知道。”</p>
杜鍔看了他許久，竟一把將秦渭陽帶進懷里，緊緊摟著他，道︰“我知道的上卿何等冷靜自持，怎麼今日卻跑到這湄水邊上痛飲狂歌來？”</p>
秦渭陽也沒掙扎，自暴自棄一般任他抱著，淡然道︰“你知道的上卿？你我不過數面之緣，中間還夾著一刀之仇，你知道的上卿？你知道什麼？”</p>
杜鍔將他抱得更緊︰“便一時不知道，一世過去，也總會知道的。”</p>
話說至此，秦渭陽玲瓏心竅，又豈能不知他心意？但心頭卻是半點瀾漪也沒有，既不驚惶，也不欣喜。 </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