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春

80.080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九斛珠 本章︰8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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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州春.色正濃, 柳繞長堤, 鶯飛檐下。

    自戎樓抵達大夏國境後,謝珩為免生出意外, 除了遣將領帶人迎接護送, 暗處亦安插人手隨行,確保無虞。是以戎樓的行程,在數天之前, 已傳到了伽羅耳中。

    對于這位外祖父, 伽羅滿懷好奇。

    戎樓抵達的當日, 李鳳麟親自將一行人接入白鹿館中安置。外邦國相自需禮遇,安排在了謝珩曾住過的紫荊閣,隨行的西胡使團則安排在紫荊閣抱廈及四周數處閣樓。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鴻臚寺卿和禮部侍郎帶隨行的人住在一處,傅良紹雖說功勞不小, 到底沒了官位, 加之有伽羅在此,便安排在伽羅所在的劍南台,離西胡使團不遠。

    李鳳麟引著戎樓走向紫荊閣時, 伽羅正站在屋前觀望。

    ——為免泄露消息, 她並未跟旁人提過跟戎樓的關系,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間人影綽綽,李鳳麟身側那人身量頗高, 穿著鴉青色的長衫, 朗目高鼻, 蓄著兩寸長的胡子,頭上戴一頂帽子,飾以朱紅寶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頂帽子,再沒半點能夠彰顯身份的飾物,然渾身沉穩氣度,依舊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卻格外端方,仿佛閑庭信步,邊走邊同李鳳麟交談。

    將近劍南台時,戎樓的目光便往這邊瞧過來,李鳳麟亦往這邊看了一眼,隨後,一行人便往這邊繞過來。

    春日陽光和暖,白鹿館里迎春連翹開到尾聲,紫荊卻正熱鬧。

    朱漆屋檐下,十五歲的少女正當妙齡,春衫單薄,眉目如畫。她的身側,則是穿秋香色團花衣裳的譚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夾雜了銀絲的頭發規規矩矩盤起,興許是身子不適,艷陽之下卻戴著暖帽,雖質地單薄,卻將額頭護著,正中間瓖嵌綠寶石。她單手拄著拐杖,迎風而立,腕間唯有老銀鐲子,花紋繁復細密。

    戎樓當然認得那鐲子,心里嘆息一聲。

    當年別去,轉眼已是三十年的時光。他後來探得她的消息,追問南風的下落、伽羅的處境,往來的信件已裝滿檀香盒,卻始終未見過面,誰知再見面,當初明艷照人、聰慧果敢的族長已露出顫巍巍的老態,他也成了年過五旬的老頭。

    容貌雖易,氣度卻沉澱下來,那雙眼楮里沒了當時的明亮波光,望之卻令人心安。

    戎樓緩步上前,不待李鳳麟開口引薦,雙手交疊在胸前,躬身行禮。

    譚氏微笑了笑,將拐杖遞給伽羅,亦端莊回禮。

    待譚氏直起身,戎樓才緩緩站直,瞧著譚氏,露出個頗溫和的笑意。

    李鳳麟微愕,卻沒開口打攪。

    旁邊伽羅早已得了譚氏指點,雙手交疊,深深行禮。戎樓只點了點頭,伸手將她扶起,這才向李鳳麟拱手道︰“使團的事,有勞刺史大人費心。”

    “國相閣下客氣。”李鳳麟拱手一笑,因見戎樓待譚氏客氣,便頷首致意,旋即帶使團眾人前往紫荊閣安置,留下傅良紹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鳳麟才吩咐身邊長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劍南台中,譚氏將戎樓親迎入內,也未關門扇,請他和傅良紹入座,由伽羅親自沏茶捧過去。

    茶是李鳳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縴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樓接過,道︰“對著那些信,想象過伽羅的樣貌,也叫良紹畫過像,誰知道見了面,比我想得還漂亮——比你年輕的時候,也好看許多。”他看向譚氏,見她笑著點頭,續道︰“南風也是這模樣?”

    “南風在這個年紀,長得不及伽羅高挑。不過眉眼很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譚氏招手,示意伽羅在她旁邊坐下,嘆了口氣,“那年我剛接到你的消息時,伽羅也才六歲,南風曾說要去西胡見你,終究……不過他那兒有南風的畫像。”她看向傅良紹。

    傅良紹坐在戎樓身側,聞言道︰“還在丹州的住處,不知是否還完好。到了京城,畫幾幅給您看。”

    戎樓頷首,瞧著伽羅,滿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時分,因李鳳麟設宴來請,才帶著傅良紹去了。至宴後歸來,伽羅已回屋歇著,燭光昏暗,唯有譚氏那間屋門敞開,明燭高照。

    戎樓自知其意,走過去輕扣門扇。

    里頭譚氏已听見動靜走過來,請他入內。

    白日里因有眾官和傅良紹、伽羅在場,戎樓和譚氏皆是平和之態,加之戎樓初見伽羅心里高興,整個後晌氣氛都頗融洽,曾是至親夫妻的兩人也似全無瓜葛,不曾提及半點舊日之事。

    此刻燈下相對,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戎樓瞧著譚氏,神情頗復雜。

    當年各自的經歷,雖未細說,從信件在只言片語中,大約能推測出輪廓。

    關上門窗,沏一壺茶,戎樓才緩緩開口,“這回陪著伽羅到京城,倘若事成,還回西胡嗎?”

    “不回了,”譚氏一笑,“南風不在,伽羅身邊沒個可靠的人,我怎麼舍得下。咱們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許也有耳聞,單憑伽羅,怕是防不住他。”

    “這條路很艱難。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執意求娶,有我撐腰,端拱皇帝會礙著諸多考慮同意,卻絕不會是出自本心。但將來呢?等他國中強盛,無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兩國依舊交好,對于伽羅,他仍舊不喜。”戎樓覷著她,“伽羅心意已決?”

    譚氏頷首。

    “那麼將來,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這皇位來得艱難,必定看得比性命還重。縱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讓傅家的血脈記入宗譜,承襲他妻兒性命換來的皇位,你覺得,他會願意?”

    這確實是個難題,譚氏即便從未跟伽羅提過,卻也含著隱憂。

    桌上擺著南邊加急送來的新鮮桑葚,譚氏挑幾枚送到戎樓跟前,緩緩道︰“伽羅曾跟我說過一句話,應當就是她的心思。她說,如果不是鐵板釘釘的絕路,如果有圓滿的可能,為何不去嘗試。哪怕最終未必能得償所願,爭取過,經歷過,也能無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終會歸入黃土,我們所有人,卻還是盡力往前走,期許美好的結果。”

    戎樓一怔,“這是她說的?”

    “是她說的。”譚氏頷首,“這孩子幼時承教于南風,後來又跟著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會說出這樣的話,連我也意外。但也可見,她確實不願輕易舍棄太子。”

    “既是如此——”戎樓沉吟片刻,道︰“我們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實你們性子很像,連南風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講道理的倔,所以讓人沒法阻攔。其實——”戎樓頓了頓,似是猶豫,將譚氏瞧了片刻,見她眉目慈和平靜,仿佛月出天山,清蕩坦然。他將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時她不經意間遞給他的野果。

    “其實當初離開時,我曾後悔娶你。”戎樓瞧著譚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預料,“過了幾年,又後悔當時不該離開。”

    “如今呢?”

    “不後悔娶你,也不後悔離開。”

    火苗晃了晃,譚氏拿起銀剪,去掉一小段燭芯。

    “我也是。”她說。

    “不後悔嫁給我,是為南風和伽羅。不後悔南下,是為他。”戎樓想起舊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給南風取名時,我只覺得好听,並沒多想。後來進了王庭,翻閱許多書,就又想,為何不是取名北風。畢竟,他是南邊的人。”

    這話令譚氏失笑,“那時候還年輕,見笑了。”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那是高探微曾教過她的句子,當時礙于長命鎖的祖訓,違背心意嫁給戎樓,年輕氣盛,又覺出宿命的悲苦,才會起那樣的名字。而今回想,卻是五味雜陳。

    譚氏最終嘆了口氣,“這輩子,我愧對于你。”

    “我心甘情願。”

    譚氏微愕,從戎樓溫和的眼神中察覺出一絲光芒,經歲月沉澱之後,尚未泯滅消逝的余光。她卻已承受不起。遂低頭掃了掃膝頭並不存在的灰塵,而後添茶。

    戎樓卻又道︰“他如今還好?”

    “流放到西南邊,恐怕時日無多。”譚氏道。

    “想救嗎?”

    “不必。”譚氏搖頭,“早年他不听勸阻,對皇上無禮時,就已埋下因果。皇上在那樣的困境里熬了過來,不提他的心機,志氣終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環,換他到了困境,能否撐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無力。”

    “那麼——等他離去,伽羅前路順暢,你……還回西胡嗎?”

    “不回了。我說過,不後悔。”

    屋內頗安靜,風過紗窗,索索作響。

    戎樓將她覷著,欲言又止。

    *

    次日,兩國使團齊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達。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羅去歲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氣象。官道兩側桑陌縱橫,遠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綿,道旁酒旗迎風招展,郊野間盡是踏青的人。

    去歲隨同永安帝一道被擄的多是像傅家這般的近臣,經端拱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敗或收斂鋒芒。皇權更替之下,亦有許多新貴涌出,譬如炙手可熱的姜家,譬如趙英等等。謝珩父子雖性情冷厲,為政卻勤懇清明,新任的吏部尚書頗能識人,舉薦不少有才之士,國子監及書院中收了些好學青年,這時節高門貴戶、才子新秀踏春的興致仍舊高漲,常能瞧見遠處的帷帳香幕,天上紙鳶高飛。

    伽羅與譚氏、嵐姑同乘,掀簾望外,觸目錦繡風光。

    這一副漸趨升平的氣象中,有不少是謝珩的功勞,伽羅念及此處,唇邊笑意更深。

    帝闕巍峨,禁衛森嚴,守城的將領親自侯在門口,見得戎樓一行抵達,親自迎送入內。

    朱雀長街兩側熱鬧如舊,百姓雖不知這隊人是何身份,瞧見其陣仗,也紛紛好奇駐足。

    伽羅挑著簾角,看兩旁商鋪酒肆,閣樓繡戶,目光隨意掃過,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後,看到有張熟悉的臉晃過,旋即窗戶闔閉,再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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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羅狐疑,再瞧過去時,已不見半點異樣。

    她低低“咦”了一聲,就听譚氏問道︰“出了何事?”

    “剛才我仿佛瞧見了長姐。”伽羅當時一掃而過,不甚確信,“她藏在閣樓上的窗戶後面,瞧了一眼就關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雖屈居右相之位,畢竟也是門生無數的相爺,傅𦛚@Я曖性校 食岫Φ幣殉雋嗽倫櫻 講拍僑四訓勒媸撬br />
    這般想著,看向譚氏,見她只是笑了笑。

    “西胡國相親自來締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沒得到消息。倘若那人當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親在使團的消息,趁著今日隊伍要過朱雀長街,特地叫她來親眼確認。可惜,你父親今日不在隊伍中。”

    伽羅“哦”了聲,臉上笑意微斂。

    譚氏撫她肩膀,溫聲道︰“放心,你父親會有分寸。”

    漸漸往前行,便是皇宮了。

    隊伍行進的速度明顯慢了許多,因兩側有衛隊列儀仗迎候,伽羅也沒敢再掀側簾,只規規矩矩坐在車內。直至馬車停穩,她才掀簾,由隨行的女侍衛扶著下車,跟在譚氏身後,隨同西胡使團眾人,緩步上前。

    翹角飛檐的宮樓底下,謝珩穿著朱紅織金的太子冠服,氣度卓然,儀態端貴。他的身後是左相姜瞻及禮部尚書、鴻臚寺少卿等人,兩側亦有官員,顯然是奉命親自來迎,以示重視。

    戎樓率眾上前,兩相見禮,而後在謝珩、姜瞻的左右陪同下,進了宮門。

    遣往西胡的使團緊跟其後,譚氏和伽羅也按戎樓的安排,跟在西胡那位禮官身後入宮。

    兩側衛隊莊嚴,腳下金磚平整,伽羅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謝珩的背影,挺拔而筆直。行過兩側巍峨莊重的宮殿,飛檐直沖碧霄,朱門錯金釘銅,眼前便是皇帝舉辦大朝會、接見外邦要緊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氣勢雄渾,令人肅然。

    丹陛上漢白玉雕成的巨龍盤飛,兩側階上鋪設朱紅厚毯,由禮官引路上前。

    正殿內,端拱帝高坐龍椅之上,明黃龍袍覆身,居高臨下。兩側則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及公侯將相,因殿中寬敞莊重,兩側各設有矮案,臨近端拱帝處還有空著的案幾蒲團,是禮部為使團預留。

    伽羅並未當即入內,只同譚氏跟在西胡幾位小官身後,站在殿門外。

    因戎樓事先已大略說過行程,時間並不算緊,是以今日端拱帝並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團遠道而來,車馬勞頓為由,在殿中設宴,禮遇同樂。

    待戎樓對答罷,端拱帝便請眾人入座,旋即命禮官請未入殿的西胡使團入內。

    殿內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羅緊跟在官員身後,入殿叩拜。

    上首端拱帝隨意掃過,人數跟使團事先遞來的一致,最後那兩位女子打扮的應當就是戎樓攜至京城的親眷——端拱帝為表禮遇,事先還特地囑咐禮官,可請其親眷入殿拜見,共享禮宴。

    此刻俯視跪拜的人,年長的婦人儀態端莊,旁邊少女是西胡貴女的打扮,窄腰細腕,肩上霞帔精美,發髻間裝飾粒粒圓潤的金珠流甦,隨著行禮的動作垂落在鬢畔,雖不見真容,只看其姿態,必定也是個美人。

    行禮拜罷,階下禮官指引眾人入座,端拱帝瞧見那兩位“親眷”的真容,臉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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