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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三川行去的一路上,徐福等人只覺得過分荒涼了些,路上竟是不見半點人煙,頓時讓人覺得處處都透著衰敗感。等進了三川郡,他們才看見了人影。但是目之所及,皆是面容淒苦衰弱,因為過度缺水,面頰都凹陷進去了,嘴唇也是干裂起皮,就好似放在太陽底下,接連曬了好幾天。
徐福和嬴政的臉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他們在路上幾日缺水缺得厲害,便覺難以忍受,那這些缺水將近一月的百姓,豈不是更加悲苦?
幸好秦國上下素來提倡百姓存糧,這幾年嬴政即位也免了不少的賦稅,倒不至于一個月過去,便連吃食也沒了。只要眼時還能果腹,這些百姓就不會過于悲痛或激憤。
徐福微微松了口氣。
三川郡治所位于雒陽,還不等行到雒陽,便已經有郡守率領手下大小官,遠遠地迎上前來了。
但嬴政連車簾都沒掀,威嚴的聲音從馬車里傳了出去,“繼續往前走。”
三川郡守叔華身體微微一顫,心中有些畏懼。他雖許久沒有見過秦王,但是對咸陽城中的消息卻是一點也沒漏過的。曾經的呂相,曾經的長信侯,都是位極人臣的人物,他們都落了個悲慘下場,誰還敢小瞧秦王半分?叔華心中如何能不懼?
三川郡的大小官員見狀,忙小心翼翼地跟在嬴政之後,誰也不敢發出聲來,只擁簇著他們的馬車進了雒陽城中。
雒陽城中前後接連來了兩撥人,第一撥是嬴政先派來查探情況的,沒想到那撥人剛到不久,嬴政便親至了。
雒陽城中百姓听聞秦王親至,早早地便頂著日頭,匯集在街道兩旁了,見馬車進來,身後還跟著郡守等人,百姓們立時便知曉,那馬車之中便是秦王了。百姓們心情激蕩不已,忙跪下來,口中高呼“秦王”,還多有語帶哽咽之人。
多少人一輩子也未必能見到秦王一面,如今有緣得見,豈會不激動?
三川干旱不降雨,他們焦急驚慌,擔憂著是不是觸怒了神靈,才得不到庇佑,但如今秦王親至,對君王的崇拜和盲目信任,令百姓們歡天喜地了起來,仿佛迎來的便是可以拯救他們的神靈。
他們或許想不到太多,他們只想得到,有王上與他們同在,那還有何畏懼的?
懷著這等單純心思的百姓們,望著嬴政的車駕,流出了眼淚。
徐福小幅度地掀起了車簾,往外面瞧了瞧,那些模樣憔悴的百姓,還在朝著馬車的方向磕頭。徐福頓時覺得喉嚨里像是哽了些什麼,實在噎得慌。
如今只能希望,早些找出解決的辦法了。
但是……徐福雖然歷史不精,但他也知道在古代,天災是最難治理的。再一想到那卦象的指示,徐福便更覺得心里梗得難受。誰知道這個困境會持續多久……
他能觀天象,但有時候天卻又是最難測的。徐福突然間對自己升起了幾分不信任的感覺,他來到三川,真的能為解決旱災出一份力?
嬴政轉過頭來,目光落在徐福的臉上,見他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眼底卻隱隱透著焦躁之色,他不由得伸出手蓋住了徐福的手背,“不止秦國,從前各國都極易出現旱災,到最後,都能解決的。”
“旱災,會引發饑荒,流民,瘟疫,暴.亂……會死很多人嗎?”
“這是無可避免的。”
徐福不自覺地輕嘆了一口氣,這種時刻,他才覺得上輩子的生活實在難得。誰曾為水、糧憂心過?哪像古代,天災**,動不動便死個上千上萬的人。
跟嬴政交談兩句,徐福心中的那點不快倒是很快就打消了。
旱災如今已是避無可避了,但是饑荒、流民、瘟疫、暴.亂,卻還是可以避免控制的不是嗎?悲觀的情緒迅速從徐福腦中驅走。徐福暗暗搖頭,一路行來,頂著烈日,見多了百姓們淒苦的模樣,他倒是險些連心境都被影響了。
這樣可不好!
徐福打量了一眼嬴政的面容,堅毅沉穩。
怪不得人家是千古一帝,這份心性,無人能及。自己平日里那樣鎮定,這時都忍不住心中心思千萬,也就嬴政還全然不受影響。
兩人說話間,馬車已經行到了郡守府外,叔華下馬上前,躬身道︰“三川郡守叔華見過王上。”
此時柏舟才湊近到馬車旁,道︰“王上,郡守府到了。”
徐福得到嬴政目光示意,伸手掀起車簾,先一步走了下去。
原本三川郡的大小官員們,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恭候著秦王出來,但是他們听見下馬車的動靜,再一抬頭,見著的卻是個著普通白袍,連頭發也未冠上的俊美少年,那少年舉手投足,端的好氣度。但……但這也不像是秦王啊……秦王即位數年,如今哪里還會是個少年模樣?
可這若不是秦王……那、那他怎麼敢坐在馬車之上呢?
這群人正懵逼著呢,突然間車簾又是一掀,緊接著才是嬴政走了下來。
這下倒是沒誰再懷疑了。
嬴政身材高大,穿著一身普通的衣袍,大小官員們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覺得自個兒有些腿軟了。這氣勢,倒不是誰都能有的。他們忙躬身,“王上。”
“帶路。”嬴政看了一眼叔華。
叔華倒是也有些好奇先下來的人是個什麼身份,不過顯然這個時候是不適合走神的,為了挽回自己這個郡守的形象,叔華馬上狗腿地走在了前面,將嬴政一行人引了進去。
嬴政所帶的侍從,個個面色冷凝,腰間佩劍,好似帶著一身殺氣,眾人見狀,只能暗自咋舌,不自覺地便繞著他們走了。
“王上一路行來,想來已是勞累不已,臣這便安排人去準備水,王上先洗漱一番,用些食物……”一踏進廳中,叔華便立即躬著腰道。
嬴政瞥了他一眼,語帶嘲諷,“郡守好生體貼,這是為寡人一並做好決定了?”
叔華本來也只是想討好嬴政一番,好展露出自己細心的一面來,哪里想到這一茬?聞言頓時大驚失色,忙跪在嬴政的跟前,為自己辯白道︰“臣並無此意,還請王上恕罪!臣只是……只是……”
或許是嬴政的氣勢太強,當他垂著目光看向叔華時,堂堂郡守竟是連句話都說不順了。
徐福掃了他一眼,心道,難怪三川郡不降雨都有一月了,那郡守才命人來報。看來不是個多麼聰明的人物,也不知是如何坐上這郡守之位的。
嬴政大步走到上座跽坐下來,眾人見狀,忙在下首也坐了下來。
王上都坐下了,他們哪敢站著?
一時間廳中,除了郡守府原本的下人外,便只有嬴政帶來的侍從們還站著,以及獨獨一個徐福,站在了嬴政的身側。
眾人頓時更是好奇不已。
難道這人還是王上身邊伺候的內侍?
可這……這哪有內侍長得這般模樣啊……
如此好的相貌,做什麼不好?怎麼會去做內侍呢?
徐福不知這些人如何腦洞大開,他只是擺出了漫不經心的姿態,然後打量著這些人的外貌、衣著、神色。
“郡守將三川郡的受災情況,講與寡人听一听。”
听見嬴政的聲音,徐福就知道剛才郡守拍馬屁的方式,是拍在馬腿上了。嬴政心系災情,一到雒陽,自然是先過問災情,他身為郡守,若是當真擔心嬴政降罪,那也應該先講清楚災情,隨後再請罪,而不是裝作體貼細心,一上來便為嬴政安排衣食住行。這實在不是他一個郡守應該去做的事。
叔華臉色白了白,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勉強地笑了笑,一邊令人取來卷宗,一邊與嬴政匯報情況。
關中歷來缺水,在三川還不屬于秦國的時候,也曾經有過幾次大旱,幾乎到了入三川境內,遍尋不到人煙的地步。
在這個時代,什麼地方發生旱災,君主便派出人來組織百姓遷移,是比較常見的救災方式。可是多少人世代居于此地,要令他們遷移,對于他們來說,是太殘忍不過的事。從一個原本有地有宅的地方,遷到另外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他們對于那個地方便是外來人士,沒了屋宅和田地,遷移過去之後,也會生出許多麻煩事來。
如今三川郡內,井水尚未完全干涸,周邊還有些河流或小溪,還全然未到寸草不生的地步。
但一個月內叔華遭受的壓力極大,尤其是現在頂著嬴政冰冷的目光,他便更覺得如坐針氈,于是忍不住向嬴政提出,“王上,不如,將郡內百姓都遷走,待到旱災過去,再將百姓都遷回來?”
嬴政看向他的目光,都快跟看蠢貨一樣了。
徐福也覺得這郡守實在好笑得很。
遷移之事哪有那樣容易?很多百姓不願意走的,你要如何處理?遷來遷去,說得容易,但他們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個人。若是一個人,拿捏方便,就像是你要從這一邊移動一個棋子到另一邊,十分容易,但若是一堆棋子呢?引起暴.亂又要如何處理?
不待嬴政開口譏諷那郡守的愚蠢,有一男子突然起身跪到嬴政跟前來,道︰“王上,郡守此舉多有不妥。”
叔華聞言,臉色剎那就變了,偏生秦王在跟前,他連阻攔那男子的話都不敢說,這般被下屬打臉,好不尷尬。
“那你認為應當如何?”
“發動人尋找水流,三川郡內,每戶人家都要省著用水,尤其是郡守府中……”
徐福暗道,這不正是開源節流麼?
叔華再也忍不住了,當即怒道︰“你這是何意?我郡守府上下幾十號人,難道都不許用水了嗎?”
男子絲毫不懼地直面叔華,冷聲道︰“用水,便是像郡守那樣,明知郡內缺水,還要與姬妾尋歡作樂,日日用水沐浴嗎?”
“你……你心思歹毒,竟在王上跟前污蔑于我!”叔華臉色變幻,就跟打翻了染缸似的,瞧上去可不是尷尬極了麼?
“是不是污蔑,王上英明,自然會有決斷,郡守何必在我跟前爭辯。”男子倒是穩得住,竟是半點都不與叔華急臉,好似壓根不將上級的惱羞成怒放在眼中一般。觀這二人處事行為,高下立判。
嬴政冷眼看著這一出鬧劇,待叔華被堵得無話可說了,他這才出聲道︰“你是何人?”
“王上,下臣乃雒陽縣令劉子訓。”
“好,寡人命你去尋水源,你可願意?”
“下臣願意。”劉子訓激動道,面上全是對嬴政的仰慕之色。
徐福見狀,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叔華。劉子訓這般才叫聰明人的拍馬屁方法啊。說不定過不了幾日,這二人的位置便會對調個個兒了。
劉子訓站起身來,正要準備去尋人手,徐福這時才突然出聲道︰“劉縣令可否帶上我?”
嬴政面色一沉,“你跟他去做什麼?”
“劉縣令可擅地理水利?”徐福看向劉子訓。
劉子訓面帶尷尬之色,“不擅,但我能從百姓口中詢問,再發動人手,四處搜尋。”
“漫無目的,耗費體力,實在不是個好選擇,劉縣令不擅,我卻是擅長的。”徐福淡淡道。
嬴政聞言,眉頭擰得更緊,他抬頭看了一眼徐福,他怎麼不知,徐福何時擅長什麼地理水利了?
“那……這……”劉子訓看了看徐福,又看了看嬴政,他不知徐福身份,不敢輕易拒絕以免得罪了貴人,但如今王上又未開口,他如何能貿然答應?
嬴政深深地看了徐福一眼,沉聲道︰“去吧,帶上侍從。”
徐福點頭,往前走了兩步,然後突然回了個頭,目光與嬴政的目光相對接,徐福翹了翹嘴角,露出了個寡淡的笑容來,但是用來安撫嬴政已經足以了。
嬴政心中還浮動著怒氣呢,但是偏生他就吃徐福這一套。嬴政收回目光,將不自覺跟著翹起來的唇角往下壓了壓,冷著臉,繼續指派那群大小官員。
劉子訓也是個會看眼色的人,見嬴政待徐福態度縱容,心中立刻警覺了幾分,請徐福走在自己前頭。徐福卻根本不在乎走前面還是走後面,他不熟悉雒陽城中,自然還是劉子訓走在前帶路更好。
“劉縣令請。”
劉子訓耳中乍然灌進徐福那清冷的嗓音,他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也不敢與徐福繼續客套下去,忙轉過頭去走在前面帶路。
徐福慢慢跟上去,隨後桑中、蒹葭二人緊跟其後。
廳中眾人瞧見這一幕,心中對徐福的地位有了個大致的認知。
……應當是王上跟前地位很高的人吧。不能得罪!決不能得罪!
劉子訓一出了郡守府,便恢復了他作為雒陽縣令應有的職業素質,他很快命人去組織人手,帶領雒陽城中自願幫忙的青壯,以及幾名差役,到了徐福的跟前。劉子訓不知徐福是個什麼官職,偏偏他是王上身邊的人,既跟隨他而來,那他總要將對方先奉作上級,請示一番,那才能避免不慎得罪對方。
雒陽城中的人哪里見過徐福這等相貌的人,一見了他,立馬個個都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徐福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這些人便更緊張了,恨不得將手腳都縮起來才好。
劉子訓不自覺地搓了搓手,笑著問道︰“他們幾人來做個幫手,大人以為如何?”
“稱我為先生即可。”徐福道,“你先分些人出去,請教城中老人,瞧一瞧雒陽城外,哪里可有水源溪流。你與我,再帶上幾人去尋另外的水源。”
劉子訓連連點頭,先分了幾人出去。
徐福是不通什麼地理,但他卻是對風水略通一二的。凡風水寶地,則是要有水才好,活水有好的寓意,水能帶財,所以許多風水寶地,都要求有曲折水流。對于徐福來說,要想尋個水,還能難得倒他嗎?
“城中和城外可有三面環山的撮箕地?”
徐福要尋的正是地下水。
地上水源或許會因為干旱而枯竭,但地下水卻不至于枯竭得那樣快,只要尋到幾處水源豐足的地方,再挖井引水,要撐過一段時日並非難事,只是農田沒水澆灌,今年恐怕是難有產出了。
劉子訓轉了轉眼珠子,似乎仔細思考,過了會兒,他一拍手掌,“有的有的,城西有三面環山的撮箕地。”
“走吧,先帶路往那邊去瞧一瞧。”徐福也沒打算一次就能成功,一次不成,那便多試幾次,總能有成功的時候。他腦中還回蕩著那日的卦象。這事,急不得。忙中便容易出錯。
劉子訓帶路,徐福慢慢走在身後,其後還跟著那些幫手,一行人可算是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的目光。
百姓們望著徐福的身影,訥訥道︰“……這可是仙人下凡了?”
“定是王上請了仙人來吧……”
在徐福目光不及的地方,有些百姓還偷偷朝著他的方向跪地磕頭。對旱災的恐懼,讓他們對一切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都變得敬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