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雪在半個月之後來了。那天傍晚簡銀河下班的時候,居然意外看見了紀南,他和林雲坐在路邊的咖啡店里,在談什麼。她在看見他的一剎那,感到一陣呼吸困難,她就在店門口不遠的地方停住了。隔了老遠,她看見紀南瘦了很多,滿身疲憊。她忽然流下淚來。他們之間沒有誰對誰錯,即便他再狠心絕情,她也沒辦法去怪他。
簡銀河在路邊站了很久。雪越下越大,她渾身被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但心頭那陣灼熱的酸痛卻再清楚不過。等林雲走後,她看見紀南在那個位置上坐了很久,他出來的時候,她愣了一下,然後就下意識追了上去。
“紀南!”簡銀河站在他身後不足五米的地方,叫住了他。
紀南的步子頓時停住,他緩緩轉過身來,一句“銀河”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沒有料到會再見面罷了。他只覺得太對不住她。
他的瘦和憔悴,讓她心疼。“紀南。”她又叫他一聲。
“有事嗎?”他的口氣很生分。
“你怎麼會在這里?”簡銀河找話來說。
“一點兒公事。”
“要不要進去坐坐,喝杯咖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還對他抱有期望。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我還有點兒事要辦。”
“很急嗎?”
紀南猶豫了一下,終于說︰“我沒有閑工夫跟你敘舊。”他說完轉身朝前走,簡銀河在後面叫他︰“三天之內,我等你電話。”他明白,三天是她給他的最後期限,他不敢想象身後簡銀河的表情,一邊走著,一邊感到周身冰涼沉重的痛。
簡銀河看著紀南一步也不停地走過街角,轉個彎,就再也看不見了。大雪中回到公寓,雪水浸透了領子滲到皮膚里,她感到空前的累。不知道是冷還是孤獨,她都麻木了。
走到小區門口,保安叫住她︰“簡小姐,有你的東西。”說著拿出一個行李箱遞給她,“今天下午,有位潘先生送過來的。”
“謝謝。”簡銀河接過來,心里不知什麼滋味。箱子里是一床棉被。潘奕夫對她的照顧,不帶任何企圖,溫暖又坦誠,她並不難接受,除了負擔像欠了他似的。他好像看準了她並不是懂得照顧自己的人,所以在大雪的天氣給她送來棉被。從她搬來這里,他來過幾次,都是蜻蜓點水地聊一會兒就走了,頗有“順路”的感覺。她一直感激他。
開門進屋,撲面而來是一陣不知道哪個時空的陌生氣息,不屬于她的。在一個不是“家”的地方哪怕住一輩子,那氣息也會是陌生的。簡銀河忽然懷念楓林綠都的那個公寓,在那里她有過一陣“家”的日子。人與人的緣分真是奇怪,早一點兒,晚一點兒,他就不在了。
夜里躺在床上,簡銀河感到渾身沉重,墜向不知名的地方。整個人裹在棉被里,冰冷麻木,卻在冒汗。她閉上眼想睡過去,卻發覺時間跟她作對似的,太清醒了,身體深處的痛覺和寒冷都清晰無比。然後連身體都有了記憶,感覺沉痛的體內有東西在流動。她很想紀南。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還有這樣的**?是想到了一定程度嗎?
簡銀河再度閉上眼,淚水就流到了枕邊。
再次清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渾身更加沉重。起身燒一壺開水,結果在茶幾邊就跌倒了。興許是發燒了吧,下大雪不帶雨傘的後果。
簡銀河昏昏沉沉地想到該向林雲請個假,找來手機,卻又想起今天是周末。再度躺回床上,她開始做夢,夢里很多人來來去去,她在潛意識里想夢到紀南,卻始終見不到。掙扎著醒來,渾身冷汗涔涔,已經又是黑夜了。她摸摸自己的額頭,是滾燙的,果然是發燒了,她倒寧願自己就這麼燒下去,萬事皆空。外面是黑夜,她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是星期天,還是星期一?她重重吐出一口氣,躺回去什麼也不願想。
不知隔了多久,簡銀河從一片天光里醒來,清醒了不少,渾身虛脫缺水,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炙烤過一般。手機里的時間過了兩天,四十多個小時,她這里的時間卻仿佛過了半輩子,忽然從一個時空到達另一個,往日的人和事在醒來的這一瞬間是模糊的。
她扯開窗簾,看見遠處夕陽下冰雪消融的城市,像一面鏡子反射著悲傷喜樂,她只是其中之一。下一個瞬間,又想起了紀南。那天看到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她忽然明白了,以他的堅決和驕傲,他們之間再也走不下去了。但她還是說了一句︰“三天之內,我等你電話。”如今三天已到,他果然沒有消息。
大病自愈,簡銀河自己都有點兒不可思議。這是老天給她的一個過程嗎?跟最大的悲傷交過手,也許她現在要做的只是放下。
簡銀河在露台邊坐著,夜幕漸漸濃了。今天是星期一,也許她早該跟林雲請個假,也許該重新拾起鏗鏘的作風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但是,先休息休息吧,她真覺得累。
門鈴響了,簡銀河從一陣混沌中驚醒,“誰?”其實已經猜到了是潘奕夫。
“我,潘奕夫。”
她開了門,“你怎麼這個時候過來?”
“臉色怎麼這麼差?”潘奕夫驚道,“感冒了嗎?”
“是感冒剛好。”她把他讓進屋里,“要喝點兒什麼?真不好意思,這里什麼都沒有。”
潘奕夫揚揚手里的袋子,“給你帶了點兒甜品,也不知道你晚上吃不吃甜食。”
“謝謝。”
“現在身體還有沒有不舒服?”
“好得差不多了。”簡銀河說。
“看你臉色還是很差。”他想摸一下她額頭,剛抬起手卻又放下去。
簡銀河勉強一笑,“那是睡得太多了。”
“最好還是去一下醫院吧。”他仍然不放心。
“哪有那麼脆弱你今天怎麼有時間過來?”
“今天跟朋友去吃飯,買了些甜品,路過你這里,順便帶一份給你。”潘奕夫認真解釋這份心意是出于“順便”,他不想她有負擔。
“你根本不順便,是不是?”
“你知道?”潘奕夫倒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
他買的是黑芝麻糊核桃露,中間的三顆糖軟糯地陷在里面。她睡了兩天多,完全失去了基本的生理需求,這樣的甜品倒勾起了她的食欲。他幫她打開一盒,“多吃點兒。”
“謝謝。”
“怎麼會感冒的?”潘奕夫問。
“淋雪了。”
“又不是小孩子,這種天氣都不帶傘的嗎?”他的口氣像在苛責孩子。
簡銀河手里的湯匙停在半空,她遲疑一下,說︰“忘記了。”
“你不是忘記了,是心事重。”
她沒有說話,表示默認。如果只是心事重倒好了,她現在連想心事都沒有力氣。一個紀南,顛倒了她的全部生活,她需要重新整理,重新上路。
“我可能要離開了。”這是她從大病中醒來時,忽然下的決定。
“什麼?”
“我決定回家鄉。”
潘奕夫驚訝了一下,隨即了然地笑道︰“這樣也好。累了就回家吧。”
簡銀河沒說什麼,低頭去吃東西。她獨自堅強並不難過,難過的是還有人來陪。堅強太久無非是自己變成個空架子,再久下去,也就無所謂空不空。
“銀河,你一向不太懂得照顧自己。”潘奕夫凝望著簡銀河的臉。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不想去猜他的言外之意。他卻只是溫和地盯著她,盯得她想流淚。半晌,她倔強地說︰“怎麼在你面前我就自動變得脆弱。”
潘奕夫笑著說︰“脆弱不好嗎?你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總要偶爾脆弱一下,不然就太古怪了。”他剛剛出口的話立刻覺得冒失,于是他又說︰“在你這個年紀,還有資本脆弱。”
“是嗎。”簡銀河不置可否。總之在潘奕夫面前,她暴露諸多短處也不覺得難為情。
“銀河,回家後有打算嗎?”
“先跟我弟弟守店吧。一家工藝品店。”
“守店?像你喜歡做的事情。”潘奕夫揚起眉毛,“然後呢?”
簡銀河端起茶杯,“你指哪方面?”
“比如,”他頓了頓,“成家,生活。”
她搖搖頭,“還沒有考慮。”不是沒有考慮,是不敢考慮。連最難跨越的愛情都已經徹底跨過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後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
潘奕夫說︰“銀河,你真的是特別好的女孩子。好到我甚至不會跟你隱瞞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
簡銀河微微一驚,卻淡然一笑,“我也很喜歡你。”
“我跟你的喜歡,不一樣。”潘奕夫又說,“我離過婚,也不再是年輕小伙子,否則我一定追求你。”
簡銀河看看他,半天才說︰“謝謝。”
“我說的是真心話。如果不是你告訴我你要走,我肯定不會現在跟你講。千萬別有什麼負擔。你我之間,你知道的,一直都會是朋友。我喜歡你是事實,但我從不覺得我們應該成為一對。”他看得這麼絕對這麼實際,算是透徹嗎?他自己倒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很多人性格相合,氣質相投,但只適合做朋友。情人之間需要一點兒火花,他知道他跟簡銀河之間是永遠不會有的。
簡銀河放下手里的茶杯,“我也從來不覺得在你面前會有負擔。”
“我想也是。”他一向很了解她。
“你的花店會繼續開吧?”她忽然問。
“怎麼?擔心我虧本嗎?”他調侃她。
“你那麼聰明的人,有什麼可擔心的。”
潘奕夫笑著點點頭。“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他問。
“就這兩天吧。”這麼快想逃離,也是印證了她的脆弱。她苦笑一下,自己終究還是不夠堅強。又或許是累了太久,現在才終于意識到,也能夠放下許多事。
潘奕夫又問︰“需不需要送你?”
“不用。”簡銀河搖頭,“到時候我把房子清理好了把鑰匙還給你。”
“也好。”他沒有堅持,“要不要早點兒休息?不早了。”
簡銀河抬頭看看窗外,滿城的大雪消融殆盡,剩下森黑的夜。她走過去拉上窗簾,對潘奕夫說︰“今天謝謝你來。”
“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潘奕夫走到門口又停下來,“銀河,有任何需要,記得找我。”
簡銀河點點頭,“謝謝。”
潘奕夫走後,簡銀河披了棉衣去電腦前寫辭職信。寫到一半,她愣愣看著桌上的台鐘,秒針滴滴答答過去的仿佛不是時間。她忽然覺得失敗。人生過了一小半,卻經歷了大半悲喜,走到這個份上,仍然因為一場愛情垮塌了信念,甚至于工作她也願意放棄,是失敗還是天賦不夠?遠走高飛,遁世回鄉,也許是每個人的初衷,泯滅一切**之後重新回到的初衷。如今,小橋流水的那個家鄉,是她最後的屏障。
脆弱有什麼不好?堅持到最後,她也太累了。她寫好辭職信,在腦中整理工作交接的一些細節,不知怎麼總有紀南縈繞其中,讓她凌亂。
簡銀河白天去公司遞交辭職信,林雲吃了一驚,“怎麼做得好好的要辭職?”
“我是決定回家鄉了。”
“哦。”林雲居然沒有繼續問,似乎早有一絲準備,“還有沒有希望留住你?”
“謝謝您這麼關照,也看得起我,但是我已經決定了。真對不起。”
林雲一臉遺憾,“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在這里干下去。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還不清楚,先幫我弟弟看店吧。”
“失去了你,我真感到挺惋惜的。如果以後有可能,我這里一直有位置給你留著。”林雲不提紀南,顯然是知道他們之間的變故。
“謝謝。”簡銀河感到很歉疚。林雲的關照,潘奕夫的關心,都是她在最困難時候的一點兒溫暖。
接下來幾天,她忙著工作交接,忙著收拾屋子聯系物流,心情漸漸歸于木然的平靜。她把鑰匙還給潘奕夫的時候,他說︰“以後再見到你就難了。又少了個聊天的人。”他像是說笑,卻又認真。
簡銀河說︰“以後去我們那個小城,我可以請你吃蒸魚頭,桂花糕。”
“要是請我吃一頓你的私家菜,就更好了。”
“那我得好好練練手藝,不然到時候丟人。”簡銀河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只透明招財貓,“這個送你,祝你招財進寶。”
潘奕夫不禁發笑,那個招財貓完全不是簡銀河的風格。假如他知道她要送他什麼禮物,他也會猜是一本書,一張唱片或是其他的帶有文藝氣的東西。這只招財貓確實出乎他的意料,透明的,遠看像一塊巨大的水晶,近了才看到是一只招財貓。因為不是簡銀河的風格,她送起來就越發讓人覺得可愛。他接過來,端詳了一下說︰“謝謝你。”
簡銀河笑,“昨天在一個櫥窗里看到了它,遠看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很別致,近了才知道是招財貓。”
“看來我接下來就交好運了。”
“招財進寶倒是其次,只希望你過得開心。”簡銀河由衷地說。
“你也是。”潘奕夫心里是不舍的。人生浮沉這麼多年,他好像總是在趕路,這幾年停下來享受時間,在最沉靜的時候遇見了簡銀河,讓他的生活里有了點兒別致的顏色,也勾起了他對生命的一絲**。她一走,他的日子恐怕又會變得沒有太多滋味。然而他到了這個年紀,也早已學會笑看一些缺失。
簡銀河走時,他對她說︰“記得照顧自己。”
他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一點兒心疼來。簡銀河的堅忍讓他忽然有了保護**,但同時他又明白他們之間坦蕩得不能再坦蕩的關系有多難得。他在心里祝福她,他相信以她的聰慧,一定可以跨越任何事。
況且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的,只要沒有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