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遠岑又恢復意識的時候, 先感到了胸口難以忽視的疼痛, 她也沒有覺得太過難熬,痛是一種太過熟悉的感覺, 其實也快到了不必在意的地步。
何況,這次的錐心之痛未免不好,在生死一線之際, 她觸摸了忘情天書的關鍵點。與天地相容的感覺很不錯,那種超然無我的狀態,讓她體會到了虛極靜篤的美好, 不再為任何的凡塵而牽絆。
‘嗚嗚嗚——’此時, 窗外傳來了孩童的嗚咽聲,起因大概是一個男孩因為風箏斷了線, 再也尋不回來而哭了。
花滿樓到底把她帶到了什麼地方養傷?她又昏迷了多久?宮九的尸體怎麼處理了?
樂遠岑知道當時的傷勢並不適合顛簸行路,此處定然還在山中, 因為從窗戶里吹來的風帶著山林的味道, 還有一股檀香的味道, 也許不是道觀就是寺廟。
外傷已經被治愈了八.九分,看來花滿樓的醫術很不錯,而內傷也是自愈了四五分,也是得益于忘情天書這種神奇的武功,它可以汲取天地之力,當然就有了治傷的奇效。
既然她還活著, 那就希望宮九的尸體也別暴尸荒野。不是她生出了多余的憐憫之心, 只是宮九還有太平王世子的身份, 他又與那樣一個嚴密的殺手組織牽扯不清,宮九必然所謀不小。現在,宮九被一不小心弄死了,這也不是一死百了,人死了但後續的麻煩還有不少。
樂遠岑想到這里還是睜開眼楮,披上了床尾放的干淨外衣出了房門。
此處就是一間道觀。剛剛哭鼻子的男孩還坐在後院里抽泣,他身邊還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道。老道面前有著一些劈開的細竹子,顯然是打算做一只新的風箏,但看老道的動作並不擅于扎風箏。
“姑娘,你可算醒了。你怎麼就下床了,快別站著,當心傷口裂開。”老道見樂遠岑也就先放下了手里竹子,對著身邊的男孩說,“湯圓,別哭了,去廚房幫忙把粥端到房里去。”
“多謝你們的照顧,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幾步路不是問題。”
樂遠岑已經覺得好了很多,她不是那樣經不起重傷的人,對著老道與湯圓笑了笑,“請問,送我來的那位公子是有事離開了嗎?”
湯圓說著已經听話地站了起來朝著廚房而去,“大哥哥是幫我去找小狗風箏了。”
老道也就用幾句話說清了情況,樂遠岑已經昏迷了整整半個月。她的傷口位置太險了,花滿樓將她連夜送到道觀後,就沒敢再輕易移動她,就讓她一直在此靜養。這五六天,她的病情是穩定了下來,沒有再發寒高熱,傷勢也在自發好轉,但就不知為什麼未能清醒。
“湯圓的風箏斷了線,這孩子剛才哭得太傷心了,花公子就應了他去找一找風箏了。斷了線的風箏哪能找回來,不如就再做一個新的,只是老道我有些手笨,比不得廟會上買的風箏。”
老道說著看了一眼端來清粥的湯圓,“你可不許胡鬧了,若是覺得師父我做的不好,那下次廟會再買一個你喜歡的。多大人了,還哭得像小狗似得。”
“可不一樣,小狗風箏是師父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禮物。”湯圓不是不懂事的,他只是太過珍惜那只風箏,“就算再買一只,也不是原來的。”
“傻孩子。風箏斷了線,許是它最好的歸宿了。”老道摸了摸湯圓的頭,“它隨風而走是得了自由,你與它的緣分盡了,傷心無用,強求更是無用,你若是不明白就去把經書再讀一遍。”
樂遠岑看著湯圓紅著眼眶離開了,她只是安靜地喝完了粥,然後坐到了老道身邊堅持幫忙一起做風箏。別的不行,起碼她可以畫出一幅可愛的小狗圖案。
天黑之後,花滿樓兩手空空地回到了道觀。
他听到湯圓已然開懷的笑聲,老道再次向他道謝,並說不用再找了,樂遠岑已經幫忙做了一只新的風箏。
花滿樓站在半開的房門外,他感覺到了樂遠岑靜坐在窗邊,但屋子里沒有點燈,因為沒有風拂過燈火而帶來的溫度。“既然已經有力氣畫畫,看來樂捕頭的傷好了很多。”
樂遠岑確實沒有點燈,她又不看書又不習字,而是在透過窗戶看著山間初升的月亮,何況黑暗與否對她來說都一樣。“這次多謝花公子了。還請容我多問一句,那日我殺的人在哪里?”
“後來,陸兄怕那人的身份有不妥之處,將那人的尸體改了一番面容埋在山林里了,等你醒了再去處理。”
花滿樓只說了這句,他還是站在門外,沒有跨過門檻。
兩人的對話顯得格外的生疏,也沒有太多救人者與被救者之間過多的關切與感謝。
一時之間,氣氛格外安靜。
終究,還是花滿樓先開口說到,“這個問題其實沒有意義,因為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我,但是樂捕頭似乎格外不喜歡我。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花滿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並非感覺委屈,不是他救了誰,誰就要對他感恩戴德,他從來沒有過如此想法。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就奇妙,不是隨便兩個人都能成為朋友。他幫助很多人,但至今也只有陸小鳳那樣一個摯友。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他心緒復雜?
花滿樓無法弄清這種感覺。他細細以手指描摹過那把扇子,一筆一畫之間,他感覺到了春意盎然,樂遠岑畫得用心,他真的希望能多結識一位好友。可是轉身再見,樂遠岑就是疏離地抱走了賬冊,沒有再踏入百花樓一步。
其實,他們並不是在百花樓第一次見面。十五元宵之夜,他感覺到一種太過復雜的目光。雖然他看不見,但是隔著人群,他能清楚地記住所遇是誰。
沒有想到第四次再見,是在山林里遇到了樂遠岑重傷。
半個月前的那一夜,猶如陰魂不散的鐵鞋大盜終于顯出了真身被除。花滿樓會往山林里走不是散心,而是朱停都回來了,但先一步說要去花家的樂遠岑不見蹤影。在那種情況下,當然是要分頭去找人,他找到了血泊里的樂遠岑,與一具不知是誰的尸體。
花滿樓說不清那是什麼心情,當然會有擔憂,一個認識的人被差點被殺,他當然會緊張與擔憂,可是不僅僅如此。
“花公子,你是一個很難讓人不喜歡的人。”
樂遠岑看向了朦朧月色下的花滿樓,她不可能去討厭這樣一個人,如果這樣說是太過壓抑的含蓄,那是因為不能表述得更加清晰。
“我身在公門,手上難免沾上人命,不只一個人的命。你樂居百花樓,與鮮花作伴,听風听雪听花開,听四季清芬。雖然你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但是你不喜歡殺氣,也不喜歡殺戮,我們的路是不同的。”
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是對一個人好,就要為他想得多一些。
樂遠岑曾經勇敢地去擁有,而今終是要勇敢地去放手。
她知道花滿樓心懷光明,但她更懂得江湖有多麼險惡。她曾經感同身受地走過了那樣深沉的黑暗,一路走來,不斷再與黑暗做斗爭。
那時,樂遠岑有不得不斗的理由,可是花滿樓不必卷入這些是非里。
不論一個人再如何堅定地心懷光明,在險惡的江湖行走,就必然要穿過重重黑暗。這種磨難,不親身經歷,是不會明白的。
如果花滿樓真的是那人的轉世,她如何舍得讓他經歷這一切,而即便沒有這種虛無縹緲的猜測,她也不希望花滿樓走一遍她走過的路。
樂遠岑控制不了江湖多風雨,但起碼可以不讓花滿樓因為她的原因而卷入是非紛爭里。所以,她寧願他們僅僅是生疏地認識就夠了。
不過是寥寥數語,花滿樓已經完全明白了樂遠岑的意思。
他感覺得出來,樂遠岑對他不是太多人給過的憐惜與同情,而是一種諱莫如深的感情,深到了可以感同身受他所處的黑暗,但也隱晦到了讓人心生苦澀。
“我從來沒有覺得瞎了有什麼不好。我感覺到了另一個博大世界,那是普通人無法領略的美好。這一路走來,我感謝我的家人,感謝一切給予我善意的人們,他們讓我從未被黑暗吞沒。”
花滿樓頓了頓才以有些飄忽的聲音繼續說,“可是,我有一個沒有對任何人說起的秘密。在一開始陷入最深沉黑暗之時,我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我像是忘了什麼,而不知為何,在黑暗里我距離那個秘密就特別得近。這種感覺讓我從未感到孤寂,黑暗就像是一種安心的存在,它讓我的心找到了歸處。”
這些話,花滿樓從沒告訴過任何人。黑暗能讓人觸摸到天地之間的秘密,可是有的秘密太過荒謬,他不會對人說起,但而今他還是說了。
樂遠岑聞言只覺心忽而空了。如果愛一個人到了極致,是不是會用靈魂記住她,而當所有的記憶都消失在輪回里,那麼就以己身去銘記她的樣子。
不知何時,花滿樓就跨過了門欄,樂遠岑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兩人只有一步之遙,而樂遠岑忍不住伸出了手,僅僅差一點就會觸踫到花滿樓的眼楮。
樂遠岑終是止住了指間想要觸踫的動作,她淡淡說到,“你即便想起來又有什麼意義?你是花滿樓,忘了的都不重要了。前塵已散,何須執著。”
花滿樓只覺樂遠岑收回了手,他說不清是否心有失望,或者那比失望更多了什麼。他沉默了片刻就笑了,“執著與否,是我的選擇,就像我想要為湯圓找回斷了線的風箏,不去找怎麼知道是否能找到?”
“但是,你並沒有找到。”樂遠岑又坐回了窗邊看向皎潔明月。“斷了的,就隨它去吧。找到了又能怎麼樣?湯圓也並不需要了。”
花滿樓無法反駁,他都理不清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花公子,你救我一命,我有恩必報。”
樂遠岑想著忘情天書的境界,這次生死之悟讓她察覺到天地之力,等到圓滿功成之日,她就可以讓枯木逢春。
“既然你是因為黑暗而有了荒謬的錯覺,如果能重見光明就可以斷了錯覺。言出必行,只要我活著就必會做到。你難道不想再看一看這個世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