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血千年土中碧〔五〕
“哎呀宇公子這是做什麼, 快些起來。”紀無妄彎腰伸手作勢要扶, 卻被宇祝生揮開, 一副老子今天就要在這里那你當祖宗跪的架勢。
“道長仁慈,求道長助我!”宇祝生說著突然拜倒下去,額頭與地面親密接觸發出了清脆的“邦”的一聲。
茶水在杯盞中重新騰起熱氣,茶寵的色澤也變了數度, 紀無妄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宇祝生見他神情, 心中明白對方還在遲疑, 這個時候如果加大籌碼會讓對方更加搖擺不定, 那麼自己這邊的優勢也會更大。
“我知道長所求。宇祝生突然冒出一句, 然後湊近紀無妄,在後者耳邊嘀咕了半晌, 紀無妄眼眸突然睜大, 無比有神的看向宇祝生, 聲音幾乎顫抖。
“當真?”
“我宇祝生說出的話, 就一定會做到。”
紀無妄果真如宇祝生預料的那般, 內心開始動搖。宇祝生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只需要再加一把力, 紀無妄就會答應他的事。只是這一次他卻不這麼做了。一件事的誘惑太大, 便會適得其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在設套等著他鑽。所以這個時候只需要耐心的等待。
“道長?”
“不必說了。”紀無妄頹然抬手,止住了宇祝生的話頭。宇祝生恰到好處的閉了嘴,他原本就不打算往下說。只是紀無妄此刻的態度, 想必……
“你隨我來。”言落, 紀無妄便起身, 顫顫巍巍朝著他放包裹的後院走去。宇祝生見有戲,心頭狂喜,但他很快就收斂了眸中的精明之色,換上一副憨直隨紀無妄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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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無妄的後院頗有曲徑通幽之感,沿路栽著許多盆栽,偶有一兩叢翠竹,清風如許紫氣東來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二人一前一後一繞一行,很快就來到了一個小屋子前。
那小木屋伶俜孤立,與後院的景色並不協調,倒顯出幾分特殊的意味來。紀無妄走上前去,從腰間摸出一把用紅色絲線穿起來的鑰匙,落了門前的銅鎖。接著開了一條小縫隙光夠他一人進入,在他站在門檻處的時候恰好能夠遮擋住內里的場景。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宇祝生只看得里頭黑洞洞一片徒然生出幾絲吊詭之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里面也正探著腦袋往外偷瞧。他心生訝異,正欲再看得清楚些時,紀無妄已經關門落鎖將他自個兒反鎖在了里頭。
宇祝生不解的走過去,看著開啟又緊閉的木門上那將落未落的銅鎖,心里一陣恍惚。這個地方他總有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不知道這種感覺作何解釋。
紀無妄在里面沒呆多久就出來了,開門的那一刻宇祝生看到他手上抱著一只錦盒。宇祝生目不轉楮的盯著那祥雲金絲紋樣的黑綢錦盒瞧,怎麼瞧怎麼覺得這錦盒長得就像一只縮小版可以托在掌心的小棺材。
“你可有帶汗巾之類的物什?”紀無妄一出來便沒頭沒腦的砸下一句來。
宇祝生听了這話正欲出聲揶揄,待看到紀無妄一臉凝重緊張的表情時生生噎了回去。還沒有完全得手,必須控制自己不能出一絲差錯!他飛速的調整好情緒,點了點頭。“有一塊絹帕。”
“是你自己的嗎?”紀無妄神情無比嚴肅。
宇祝生听了之後雖然仍不解其意,但是好歹明白了這物什必須是屬于自己的,妻妾留下的東西不能用。他把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最終干脆利落的解開衣袍直接抽出貼身匕首把位于胸前的那塊中衣絲料割裂下來,遞給紀無妄。
紀無妄接過後直接用它將棺材狀的錦盒裹住,托在掌心口中念了幾句咒語,又往上面劃了幾個符,一番簡單儀式做畢才將錦盒鄭重的遞給了宇祝生。
宇祝生忙伸出手,認認真真接過。然後對著紀無妄深深一鞠躬。
紀無妄疲憊的擺擺手,“無須如此多禮,只要記得貧道的一些囑咐便是了。”
宇祝生立刻顯露出一副乖乖听講的模樣,俯低了頭。紀無妄突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腳步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宇祝生眼疾手快將人攙扶住,然後就地尋了一塊大石頭,將紀無妄小心扶過去坐下。抬首時,紀無妄的臉就近在咫尺,宇祝生訝然後退一步。
僅僅須臾之間,紀無妄卻似又蒼老了十歲。
“宇公子……”
“在,我在。道長請說!”宇祝生連忙應話。
“貧道修煉一世,並無子孫繞膝之福。唯于因緣際會之時得一小徒,奈何世事無常徒兒被一場變故奪去了性命。九十載來到頭,只有此物伴在身側。今日將它托付與你,萬望珍之重之。”紀無妄蒼老的面容疲憊不已,說到此處更是牽心,竟然滾下淚來。一雙粗糲的手掌緊緊握住宇祝生托著錦盒的手,一字一句重寄辭。
宇祝生听得認真連連點頭,“我定會好生照料。”
紀無妄點點頭,雙手仍舊緊握住不敢放開,“每日清水一盞,生雞蛋一顆,白米一仸。給家里孩子采購衣裳玩器的時候多帶一套給她供上。家中設宴時,記得多添一份碗筷,夾些食物在里頭。若出門之時需要帶上她,便打開錦盒,念我在里頭放的咒語,念完之後喊她的名字就可以了。”
宇祝生抽出一只手疊放在紀無妄手上,安撫性的拍拍,“道長,我都記下了。”
“這個包裹你帶回去吧,這里頭的東西本來就是為她準備的。”紀無妄取出肋下一直夾著的宇祝生先前帶來的包裹遞還給他。“餓了就讓她吃,不夠了就幫她找,萬萬不可放置不理。”
“明白的。”宇祝生接過。
“嗯……”紀無妄一雙眼楮緩緩闔上,松開了宇祝生的手,猶豫半晌方有些躊躇的開了口,“若是控制不住了,就蘸點柳條水在上面,然後念一段咒……咒語內容我已經放在盒子里面了,你自己看便是。”
宇祝生自然知道紀無妄所指的是什麼事,他撫摸了一下錦盒絲滑的觸感,心中一動。
紀無妄沒有看他,只是抬起手做了個遣客的手勢。
宇祝生也沒有多言,對他鞠了一躬便轉身準備離去。
“且慢。”沙啞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宇祝生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情,乖順的轉回身站在原地等候。
只見紀無妄顫巍巍站起身,兀自走進木屋里頭。過了一會就出來了,手上多了只精巧可愛的小拖車,像是孩童玩耍取樂的器物。
宇祝生壓制住了內心的好奇,靜靜等待紀無妄開口。他知道此刻的紀無妄心情十分低落,自己的存在感能弱就弱,千萬不要主動去提醒自己的存在,那樣對自己來說雖然沒有什麼壞處,但是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好處。
因為宇祝生的沉默,紀無妄果然在一番憂愁之後變得十分平靜,他伸出手將那個小拖車遞過來,看著宇祝生毫不猶豫的接下後方道︰“這是她母親做給她的。”
宇祝生心頭一顫,附和道︰“舐犢情深。”
紀無妄搖頭,“非也。”
宇祝生狠命咬了下自己的舌頭,要你話沒理解透就隨便接!
紀無妄看著那木頭小拖車,眸中一片悲憫。“那女子以為自己懷的是個兒子,便做了男孩兒喜愛的玩具。後來得知是女兒,便丟棄了。這東西是我後來在山上尋到的,幸而她大腹便便,行動有限撿了個近點的地方隨意丟了。想來也是不覺得有人會去撿回來吧。”
“倒是有些可憐。”宇祝生垂著腦袋低聲和了一句。
紀無妄原地坐下,神情里頭說不出的頹靡,襯著漫天風卷林葉,夕霞墜金,著眼看去甚是淒涼。
宇祝生感慨了一番之後,覺得雖然有些難過,但實際上與他並沒有什麼利益關系。深吸了一口這林間清涼之氣,便抱著懷中所得,步伐沉穩的下山去了。
人欲,流轉世間,故生執念。
執念,歸于人心,故生妄念。
妄念,窮盡畢生,尋得陰術。
陰術,習于人手,始有飼鬼之人。
“飼鬼之人,暢快一時,卻永遠逃不出孤、貧、夭三字。”
真知灼言自蒼老的人口中傳出,卻被驟起之風吹散,被山巒夕照拂淡,再傳不進那欲焰正熾的下山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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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香姐,宴香姐。”梳著雙環的青衣小丫頭躲在一根柱子後面招呼另一個鵝黃衣衫的大丫頭宴香。
“怎麼了,什麼事神神秘秘的。”宴香無奈的走過來,笑著揉了一下鑫兒的腦袋。那青衣小丫頭名喚鑫兒,是她姨母家的女兒,進來宇家也是托了她這一層關系。畢竟都是同出一脈,平日里能幫襯就幫襯著些,所以二人的感情自然比別人更加親厚。
鑫兒左顧右盼一番,拉住宴香的手把人拉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確定沒有人能听見自己說的話了之後,才敢開口︰“宴香姐,最近你有沒有發現大少爺屋里有些不對勁兒?”這鑫兒是個單純的,一進來就有宴香罩著,所以一般出了什麼事都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心里有話藏不住,非要拉著宴香說道說道。
宴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鑫兒雖然沒什麼機謀,但是見到宴香如此倒也听話,兩人屏息凝神待了片刻,最終等來一聲奶聲奶氣的貓叫。
“呼……”
兩人對視一下,不約而同松了神經。
“想說就說吧,但你要記住了,這件事情無論大小,對我說完就自己吞了,不許再拿出來。懂了嗎?”宴香如是教導。
“嗯嗯,明白了。”鑫兒抿了小嘴點頭,一雙大眼楮載滿認真。見阿香等待她開口,便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說與宴香听。
“宴香姐,你是在大少爺屋里頭伺候的,你難道沒發現大少爺屋里最近有些不對勁嗎?”
宴香听了這話倒真的奇怪了,不過不是奇怪大少爺屋里有什麼怪事,而是奇怪這鑫兒是怎麼知道的。“鑫兒,你是揚少爺屋里伺候的,怎麼知道大少爺屋里頭的事情?”
“哎呀宴香姐,還不是上次揚少爺非說大少爺拿了他的玉佩,我就偷偷幫揚少爺去探了兩次。”
“鑫兒!”宴香胸/脯劇烈起伏,聲音不自覺的大了些,“我不是說了,他們嫡系之間的斗爭你不許參與麼!”話才說了半截,宴香就發現面前的鑫兒早低了頭,杏眼揪著滿滿一汪眼淚。看著便心軟下來,好聲好氣解釋道︰“他們都是少爺,最後不管誰勝誰負他們都還是嫡系的公子哥,誰也跑不了好處。但是我們就不一樣。我們做奴婢的,永遠都只能是奴婢。他們在上頭斗,一旦咱們牽連到里面去,最後都沒什麼好結果。”
“我知道……”鑫兒一張細瓷似得臉蛋上已經有好幾道淚痕,宴香看她如此也不再忍心苛責。掏出手絹兒替她試了試眼淚。
“更何況,你也不是不知道。‘祝’字輩的哥兒,身上都有一塊刻著‘祝’字的玉佩,你去打探除了能看到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以外還能打探到什麼?”
鑫兒接過手絹自己擦拭,一邊抽泣邊道︰“玉佩是沒打探出什麼,但是我發現了另一個秘密呀!”
“就是你剛才準備說的事情?”宴香取回手絹,仔細疊著。
“嗯嗯。”鑫兒連連點頭,額前的劉海隨著她的動作小幅度搖晃。
“我去了兩次,第一次去的時候大少爺屋子里暖暖的香香的,比揚少爺屋里還要舒服的緊。可是當我第二次去的時候,他的屋子里就變了。香也變了,感覺也變了。”
“香變了,感覺也變了?”宴香疑惑的重復了一下鑫兒的話,提出自己的看法,“大少爺最近確實換了香料,但是他平時對這方面頗為講究,一日換三次香也是尋常事。你不了解所以才覺得感覺不同的吧。”
“不不不,宴香姐,不是這樣的。”鑫兒連忙擺手,“那天我是借機幫大少爺屋里的小晴送換洗衣物去的,所以可以在里面待得時間長一些。那天我接近大少爺臥室的時候發現他臥榻旁邊的櫃子上,多了一個小盒子,而且那個小盒子前面居然插著咱們去廟里才會帶的香!”
“!!”宴香一驚,手中疊好的絹帕倏然落到地上。
鑫兒見到此狀,明白了這件事真正可能有的分量,更加小聲道︰“還有……那盒子前面放著一只好看的瓷盅……”
“瓷盅?什麼瓷盅?”宴香突然想到了什麼,抓住鑫兒的袖子皺起一雙小山眉,用一種低了好幾個度的聲音問道︰“那瓷盅里頭放了什麼,你可有看過?”
鑫兒咬緊下唇,一張小臉霎時間變得慘白,僵著表情點了點頭。
“是什麼!”宴香抓著鑫兒袖子的手一緊,涂著丹蔻的指甲刺入了鑫兒單薄的衣衫里,而後者卻完全沒有顧忌到這扎肉的痛楚,滿心滿腦都是當時看到那瓷盅里頭什物的心情。霎時間天風疾呼海濤厲嘯,濃如潑墨的恐懼與暴雨般席卷了鑫兒的內心。
“是臍帶,嬰兒的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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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點小寶貝。”宇祝生坐在床沿上,手中端著個卵白瑩潤的汝窯白瓷瓷盅,把里頭的東西襯的越發紫紅濃稠。他正笑著舀起那些濃膩的什物,一勺一勺喂給床幔里面的東西吃。
“今天怎麼吃得這麼少啊?”宇祝生將仍舊滿滿的勺子放回瓷盅,騰出空手去觸摸里面的東西。然而手甫伸至半空卻被什麼彈了回來,宇祝生看著倏然間布滿淤青的手長嘆一氣,合上瓷盅蓋子站起身來。他走到窗邊仔仔細細拉好窗簾,然後披上外套處理公事去了。
宇祝生一離開,一直躲在床幔後面的東西開始有了點反應。一只縴巧的小腳丫悄然探出,輕輕一劃便撩開了厚實的床幔。緊接著整條小腿便暴露在了床幔外面。宇祝生臥房里的窗簾布置的要被其他人房里的厚實許多,結結實實用了三層綢緞掩在窗台處,一絲陽光也泄不進來。大白天屋子里全靠三只蠟燭貢獻光亮,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的很。
在燭光的映照下,那條腿異常美妙。瑩白細潤的肌膚散發出微妙的光澤,仿若透明茶凍覆蓋在玉骨冰脈之上,令人情不自禁的想啃上一口,滿嘴沁涼。
“哈~~”
細若蚊吟的聲音,自幔帳後面傳出。隨著一只縴白小手扯落礙事的綢料,三只蠟燭齊齊被這突如其來的微風驚得一顫,“呲——”的一聲,滅了。
三縷青煙拖出優雅動人的軌跡,中途像是觸踫到什麼實不實虛不虛的東西,改變了他們原本自由的身形,最終打著旋兒散去了。
“咯咯咯~~”
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發出嚶嚀的笑聲,開始在她習慣的環境下進行她所謂的有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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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帷幕下,楓紅院寂,稀稀疏疏的枝丫載著一季的離愁待來人一同傷懷。
宴香提著一盒食盒徐徐經過,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放下食盒尋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彎腰坐下來。她掏出懷里的絹帕,捂在姣好的面容上好一會,終于低低的抽泣起來。
經霜染紅的楓葉從枝頭飄落,打了幾個旋兒最終輕輕貼在她的後領上,與那抹鵝黃相映更是明艷。只是此刻在低聲哭泣的人兒,卻欣賞不到這存于她身上的美好。
身側的食盒不知何時被悄然打開,一只小手猛地從里面抽走了幾塊桃花糕,盒蓋落在一旁發出輕微的聲響。
“是誰!”宴香驚醒過來,迅速的用絹帕擦干淨淚痕便往身後看,一個小小的身影落荒而逃。宴香眼角的余光看到食盒中的食物被人動過,心下如火燒一般,來不及收拾被打亂的食物,也沒有想著要去追趕那個偷糕點的小偷,匆匆忙忙蓋上盒蓋就提著裙子向著廚房跑去。
她心里知道,一盒桃花糕沒了偷偷出點銀錢讓廚子再做一份就行了,剛才種種就等于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倘若她剛剛意氣用事前去追趕,那麼極有可能誤了大少奶奶用餐的時辰,到時候罰下來的過錯就是雙重的。就算她抓住了小偷也不會有額外的獎賞,畢竟宅子里進了小偷不是她的責任,伺候大少爺大少奶奶起居飲食才是她的主職,如果她連分內的事情都做不好,恐怕被餓死在柴房就是她最終的歸宿。
廚子大哥人很好,只收了幾個銅板便為她做了新的桃花糕,宴香千恩萬謝整理好食物提著食盒便離開了。行到剛才那條小路上的時候,宴香不禁抬頭看了看天,終于長出一口氣,松懈下來。幸好幸好,幸好之前想一個人靜一會所以才提前在廚房取了大少奶奶的晚膳,後來遭到這種事情折騰一陣,倒也沒誤了用餐時辰。雖然沒時間自己一個人待一會,但也好過被扣上失職的帽子。這麼想著宴香郁卒了一天的心情倒是舒暢了不少。
只是……
宴香看著眼前黑燈瞎火的路徑,不禁再次開始發愁。忘了帶燈籠來照明,現下可怎麼走這條路呀。大少奶奶本來不住在這里,自打那日大少爺從鶴青山下來之後,就把大少奶奶遣出了主屋。幸好大少奶奶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小姐,溫文爾雅知書達理,莫名其妙被趕到這種地方來住,倒也沒有鬧騰。眼下到是愁了宴香。
“不管了,走快些吧。”宴香心中打鼓,把食盒緊緊抱在胸前,步子邁得飛快。突然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卻又好像只是因為自己的脖頸有點發酸?
宴香雖然心里頭疑惑,但是步子不敢放慢。一只手時不時捏捏自己的後勁處,每次按完都覺得感覺好了一些,自此也沒有太在意,徑直往大少奶奶屋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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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宴香來了?”
大少奶奶是琴家的小姐,乳名“朝雲”,生得一副溫柔的好模樣,觀之可親。她最喜針刺之事,每每天氣好的時候都會在花園里繡花,這個時候宇家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們都喜歡圍過來瞧,也不知是欣賞那栩栩如生的繡品,還是欣賞那端坐著的比繡品還要美上三分的妙人。
“大少奶奶,該用飯了。”宴香眉眼彎彎,提著食盒走進屋里。說來也巧,她的腳剛邁入門檻,整個身子就似乎輕了不少,一直隱隱發酸的肩膀一下子就舒爽了。
琴朝雲沒有立刻起身,而是仍舊對著燭光做手頭上的繡活。飛針走線約數十下,把起金剪挑斷絲線,掖好線頭穿上流甦,這才滿意起身。
宴香早已習慣了這種情形,于是在琴朝雲還沉浸在繡事里的時候便開始低頭布菜。
“瞧瞧看,喜歡嗎?”水一樣無形卻舒緩的流淌在心尖上的聲音在耳邊婉轉,宴香有點小驚訝的抬起頭,只見一個用五彩絲線繡的精致的荷包靜靜地出現在視野里,瞬間一室光華。
“這,這是……”宴香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那只荷包,又看了看琴朝雲,用一種完全沙啞的聲音忐忑確認,“大少奶奶這是,繡了荷包給我?”
琴朝雲柳眉溫婉笑的動人,“不然呢?”
宴香眼鼻酸澀幾欲滾下淚來,她忍了又忍終是接過那只精巧的荷包,輕輕撫摸上面繡著的凜冬寒梅,朵朵似血。“宴香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不必如此的。”琴朝雲笑著拉過宴香坐下,“我早些就想謝謝你,去年我初來乍到,是你一直在照顧我,讓我在這深宅大院里有個彼此扶持的姐妹。這點禮物算得了什麼呢?”
宴香听了這話立馬站起身,“大少奶奶這是折煞宴香了,宴香沒有大少奶奶說的那麼好,宴香是下人怎麼能配得上與大少奶奶相互扶持……”
“別說這麼見外的話,我們好歹也有一年的交情了不是嗎?”琴朝雲笑著拉她坐下,接著在宴香碗中夾了幾筷,溫聲催促,“都快涼了,還不動筷嗎?”
“多謝大少奶奶。”宴香取出絹帕試干淨眼淚,紅著眼眶對琴朝雲感激的笑。
臨出門前,宴香收拾著桌上的餐盤,遙遙看了在梳妝鏡前卸妝的琴朝雲一眼,“大少奶奶,您早些休息吧。”
“你也是。”琴朝雲轉過頭來對她點點頭,此時的她釵環盡褪烏發如雲頗有一番動人韻味。宴香心頭一跳,提了空的食盒匆忙道別後便退出關門。
月色下,荷包上繡著的紅梅清骨嶙峋,身姿挺拔。宴香將它牢牢捏在手里,直到月上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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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朝雲知道自己的丈夫最近心思不在自己這里,也可以說對自己已經絲毫沒了興趣。所以她並不等待什麼,梳洗完畢兀自上上床歇息。
更漏聲聲,不緊不慢。
秋季的夜雨總是淅淅瀝瀝的,總是下不痛快也落不干淨,它們與霜露一起將寒意灑滿這森然的古宅。
“啊——!!”
“你是誰!!!放開我!!!!”
“什麼!!這是什麼!!!!”
“啊——————!!”
泠然脆響,是玉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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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家大少奶奶昨夜自殺。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長匣城的每一個角落。長匣城的街上都沸騰了,酒樓里茶坊間,人們爭相談論著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品行容貌樣樣一流的豪宅少婦,一夜之間離奇死亡的事情。
相比于市井街坊將此作為茶余飯後圖個樂子的談資,宇家上下可算是亂了套兒了。
“都給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宇家家主是宇祝生和宇祝揚的父親,宇老爺子。他正坐在宇家正廳的主位上,滿臉慍怒的看著昨夜當差的奴僕,一邊等待長匣城資歷最老的仵作的驗尸結果。
跪了一地的奴僕之中,宴香的身子俯的最低。若是湊近了看,便能發現這個女奴已經把眼楮哭成了杏核。
“老爺,老爺,仵作來了。”
宇老爺子定定的坐在高座上,等待仵作宣布結果,眉宇之間擰出一條深壑。
“稟告老爺,貴府大少奶奶乃是自盡而亡。”
“怎麼講?”一直默然坐在左手第一位座椅上的宇祝生沉著一張臉開了口。這表情簡直和主位上的宇老爺子的表情同出一轍。
“大少奶奶于昨夜兩更時分,懸梁自盡。有此為證。”那仵作取出剛才的記錄手札,正準備與他們細說,卻被一聲厲喝打斷。
“胡說!”宇祝生一拍扶手豁然起身,憤怒的似是張口就能噴出火來把這里燒成一片火海,“雲兒知書達理賢良淑德,我與她從來都是相敬如賓琴瑟和諧,她有什麼理由想不開要自盡的!”
“這……”那仵作見宇家大少爺這不淡定的反應,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和他們進行一些學術性的探討了。于是收回手札,對著宇家大少爺特別耿直的來了一句。“這種事情老夫哪里曉得,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哇。”
“你!!”宇祝生就要沖上前去,被身邊的幾個僕人死命拉住才罷休。
仵作冷哼一聲,對著宇老爺子一拱手,“死因已驗明,老夫告退。”他自是有資本這麼做的,在這間堂上,只有在主座上坐著的那位才配讓他認真稟告一番,其余之人不過是些黃口小兒罷了。
那仵作走後,一個在琴朝雲屋里的小婢女突然捧著一個托盤跑過來了,滿臉淚痕的跪倒在大堂上。
“這是從大少奶奶房間里找到的!!就碎在少奶奶身/下!!老爺請看!!”她一雙手用力舉起將托盤舉得老高,試圖讓所有人都看清這托盤上呈著的事物。
眾人都不是瞎子,一眼便看清了——那是一塊玉佩的殘骸。
而這塊玉佩,宇家上下都很熟悉。每位少爺降世的時候家主都會為他們打造一塊刻有字派的玉佩,寄與“君子溫良如玉”的美意。字派就是字輩,是他們名字中間的那個象征輩分的字。這塊玉佩雖然已經摔得四分五裂,但是還是能夠從比較大塊的殘骸中辨認出,這是一塊刻有“祝”字的玉佩,是屬于祝字輩少爺們的。
這下整個主堂里的少爺哥們都嚇壞了,紛紛檢查自己的玉佩是否還在。宇老爺子的臉一直都是沉著的,眼皮下垂布滿滄桑痕跡的眸子眯著,一眼看過來,但凡是個活人都能打個顫子。
一場無聲的風波很快就過去了,每個少爺哥兒們在找到自己腰帶上懸著的玉佩時都松下一口氣,只有一人例外。
宇祝揚垂首看著自己腰帶下空蕩蕩的一片,面無表情。
“三弟。”宇祝生像是一頭鎖定了獵物的獵豹,發紅的眼楮盯在宇祝揚腰間便不再挪動,他的聲音宛如陰天里最潮冷的結滿青苔的石塊,令人徹骨生寒。
“你的玉佩呢?”
眾人的目光刷刷刷的全部投到了焦點人物宇祝揚身上,其實說實在話他們的心里都有一絲興奮,因為這個宇祝揚自打從繁華的江南回到長匣宇家,就基本沒說過幾句話,臉上也沒有除了沉思以外的表情。對于這種人,大家往往是最感興趣的,每日都會明里暗里甚至自己也不自知的期待著,他的變化。
還有比今日這般更刺激的局面了嗎?當然不能錯過這次時機。
然而,他們又失望了。
宇祝揚似乎並沒有做出過多的表情,甚至他眉毛皺起的幅度都沒有比往日思考問題蹙起時多一分。
“三弟,我在問你話!”宇祝生身上是將發未發的雷霆。而宇祝揚這邊卻仍是秋水碧潭,一池清靜。
“大哥這麼急?那不如大哥先說吧。”宇祝揚微微挑眉,目光從宇祝生腰間懸著的玉佩一掃而過。
“這塊玉佩當真是大哥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