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著梅姨不爭氣地哭了出來。二十四年人生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事情。童年的記憶中幾乎充斥著父母的爭吵和打砸的巨響,仿佛支離破碎的野獸派交響樂,恐懼扭曲的音律之中卻自成一曲。
我很幸運,我的父母都視我為掌上明珠。他們彼此之間可以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但每每涉及到我他們卻只會想辦法給我提供最好的一切。
我爸濫賭,卻從來沒有踫過我的學費。我媽有嚴重的抑郁癥,卻從來不會忘記為我準備一日三餐。
這樣的家庭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我曾經憎恨他們,也曾將他們視作自身的恥辱,但若是他們遇到了災難,我恐怕還是會心碎不已。
梅姨告訴我說左教授在市區的一家畫廊開會。畫廊的名字我听到過︰那是s市藝術家們心目當中的聖地。一間私人畫廊卻做到了國家級畫廊的水準,據說持有人是個怪胎,卻也是個鬼才。若是能入了他的眼在畫廊之中擁有一小塊展覽區域,便等同于擁有了橫行s市乃至整個沿江三角洲區域藝術界的通行證。
不知道左教授一個學術帝和那樣的人物之間能有什麼話可談?
好奇心只在心中殘留了一秒鐘,就立刻又一次被焦灼取代。我的心髒仿佛正寸寸焦黑化作灰燼,疼痛過了極限整個人都變得有一些恍恍惚惚。
腦中的理智已經崩潰,感情處理系統也已然罷工。我眼中仿佛只剩下一張待辦事項表,一一列出我該如何應對才能保護自己的家人。
第一步,去找左教授,求他幫忙。
忘記了恥辱和猶豫之後,我感到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台機器。程序從外部輸入,唯一的內容就只有達成自己的指定目標。
我用打車軟件交了車,默默坐在後座里一言不發。司機是個中年人,說話帶著本地口音。他試圖與我搭話,卻沒能得到回音。
車很快進了畫廊馬路對面的停車場。我下意識地拿出錢包,才後知後覺想起來這是提前付費的私車,只能又將錢包塞了回去。
司機見狀擔心地驟起眉頭來︰“小姑娘,你怎麼脫頭落胚(方言︰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這個樣子不好到處跑,要出事的呀。”
“不要緊。”我用標準的普通話回答,“我沒事……會沒事的。”
司機看上去好像快要報警了。我估計他真覺得我是哪個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病人。
我勉強對他笑了一下,穿過停車場和沒有什麼車流的空曠馬路,最後站在了畫廊門口。
今天的天氣不是很熱,但是太陽卻特別刺眼。畫廊的外牆是玻璃的,白亮的陽光打下來便如同灼熱的白熾燈,讓我眼前一陣暈眩,腦中似乎有尖銳蟲鳴。
我隱約在陽光的反射當中捕捉到玻璃大門上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神情失落,簡直像是十年前言情劇里被男人拋棄之後卻又不顧自尊找上門去的蠢貨女主,就算一句話不說只是站在場景里當花瓶也仍舊渾身流露出壁花螻蟻一樣讓人想要隨意蹂躪的無能氣息。
好難看。
我垂下眼去,緩緩深吸一口氣。
我清楚自己如今正在做些什麼。本來與左教授之間只有師生關系,如今我卻自己作死非要再加上一個施恩者與受惠者的枷鎖。
可我能怎麼辦?我又沒得選。
我苦笑了一聲,推開玻璃門走進了畫廊的接待廳里,笑著詢問前台的小姐姐︰“麻煩,能不能借一下洗手間?曬得有點頭暈,臉上熱乎乎的。”
小姐姐點了點頭,善良地給我指了方向。我將冷水潑在臉上,感覺腦袋里奔騰不息的細碎念叨滿滿平靜下來。
我扯掉頭上的橡皮筋,從隨身包里摸出梳子仔仔細細將頭發打理干淨,動作肅穆仿佛盛裝出席貴冑之輩的葬禮,又好像是披上戰袍去赴明知必死的邀約。
散落的頭發重新攏到腦後,用橡皮筋扎住根部然後用樣式簡單的木頭發簪盤起並安上發卡遮蓋廉價皮筋的顏色。
發簪和發卡都是之前去文廟的時候和顧梳佳一起買的。我再次感嘆閨蜜的確夠了解我,不僅如此,還有著優秀的品味,不論是地攤貨還是大牌都能在她身上穿出獨特的未到來,連帶著為我挑選的首飾也很妥帖。
鏡子里的人看上去漂亮了一點兒,至少不再像是剛剛遭遇車禍死了爸媽一般的淒楚表情。
我知道左教授給我的莫大恩情同時也注定了我在他面前愈發抬不起頭來。欠下的一筆筆賬都是我低人一等的證明——這不是自卑與多心,而是這社會的運行方法。畢竟這一次我求他幫忙的事情與學業沒有半點關系,而是我自己亂成一團糟的私事啊。
這時我才覺得自己跑到這畫廊來找左教授恐怕過于唐突,只是此刻已經沒有了反悔的余地。
我回到大廳里向前台的小姐姐說明了來意。對方低頭檢查了一下行事歷,然後讓我在大廳里坐著等一下︰“老板在半個小時後還有另外一場會議。所以,他們應該已經快出來了。”
我點點頭,在柔軟光滑的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昂貴的皮料包裹著我的身體,愈發讓我覺得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穿著運動鞋和普通連衣裙就來到了這種每個人分分鐘可能端著雞尾酒到處走的地方,簡直是自取其辱。
我默默地等在沙發上,不說話也不移動,試圖讓自己變得不存在。
7永☆久免x費◎)看小!說q
通往畫廊內室的門終于打開了。室內走出來一個矮小的老頭兒,身旁的人除了左教授之外,還有一身火紅長裙的江茉。
好美啊……
我的視線落在江茉身上頓時移不開了。她真的很適合穿大紅色,氣場強大所以壓得住不說,紅色也讓她的皮膚看上去特別白皙漂亮。
江茉今天應該是特地打扮過的,本來就很好看的頭發現在更是像時尚雜志里的模特一樣光澤奪目。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我,眼中閃過驚訝的神情,側過頭去對左教授說了什麼。
兩人頭踫頭的樣子無比刺眼,一瞬間我甚至想要站起身來離開。
不論江茉多麼照顧我,我們兩人之間到底還是情敵的關系。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輕蔑和無奈的微笑,頓時愈發覺得心頭難受了。
但左教授已經走過來,溫柔地問道︰“你怎麼在這里?來看畫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