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院正的臉色木然。
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實際上,陳院正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誰會想道沈芙竟然不按照牌理出牌,讓他來做評判。
沈芙起身笑著對他施了一禮,“請陳院正仔細評價一二,也好讓我茅塞頓開。”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百草堂主人偏偏指使著太醫院的太醫們如此自然。
陳院正嘆了口氣。
誰讓他們上趕著來了。
而且。
就是看在林芸娘的面上,他都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評價算不上,能夠進入太醫院任職,都有著過人的長處,百草堂主人不嫌棄,老夫就來獻丑一二。”
陳院正沒有多做推辭。
謙虛了幾句,便坦坦蕩蕩地接過小蝶遞上來的藥方,大致看了一遍,點頭道︰“都不錯,不過老夫先要看看病情。”
太醫們信服地點頭。
身為醫者,當然要處處小心謹慎,畢竟擔負著人命。
這樣說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
沈芙笑著道︰“這是自然。”
陳院正走近擔架,看清了傻大個的面容,就是一愣。
隨即便伸手去扶脈。
沈芙覺得,這位陳院正似乎也認得傻大個。
看來四舅舅說母親曾經為這傻大個治病是真的了
真是奇怪。
陳院正了解病情之後,困惑地扭頭看向沈芙。
怎麼看也沒有達到讓太醫院眾人在這里會診的地步。
她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呢?
沈芙不語,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壺慢慢地給自己斟了杯茶,放到唇邊輕輕地踫了踫。
陳院正壓下心中的不解,起身坐回原來的位置。
周圍的太醫們立即湊近小聲問︰“陳院正,如何?”
“沒有什麼。”
陳院正不想多做解釋。
他有些明白李太醫為什麼在上面遲遲不能寫出藥方來了。
大家都覺得困惑。
甚至想,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比方說有一些隱晦又凶險的病癥,脈象簡單,但是發作起來卻嚴重的很。
誤判也不是不可能。
越是聰明的人就越會想得多。
雲太醫這樣的,倒也簡單,診斷出來什麼就寫什麼。
畢竟,他早已經敗給這小姑娘了。
陳院正拿起方子,便道︰“若是要看方子的好壞,先要看是否對癥,對癥的方子即便是藥材簡陋,花費不多,也是好方子。”
太醫們點點頭。
只有在給貴人們看病的時候,他們才不得不開許多難得的藥物,來體現重視貴人之體。
實際上,原本用不著如此。
鄉下人治病,可不都是幾文錢就能治好的方子麼。
那些山上屋後院子里長得草都能入藥,只要對癥,哪怕是草木灰,青石上的苔蘚這些及賤的東西不也一樣救命?
陳院正說出這樣的話來,極對。
“要想開對方子,就要先診斷清楚病情,老夫看來,此人應當是被打傷後丟在冷水里泡了一陣,應當先治療風寒,再治療傷情。”
幾個太醫點頭。“我等也是這樣認為。”
李太醫沒有作聲。
陳院正看向沈芙,“不知老夫說的對也不對?”
沈芙點頭︰“對。”
李太醫看了沈芙一眼,又看了看陳院正,手在袖中緊緊捏住虎口。
陳院正就拿起方子一一點評起來,最後說雲太醫的方子是最對癥的。
沈芙听得認真,在不明白的地方就要問清楚,為何以此藥為引,為何又用此藥不用他藥。
幾個太醫開下來的方子,她都認認真真地問了個底朝天。
太醫們洗耳恭听院正大人給沈芙講解,竟然覺得這樣會診也不錯,畢竟不同的人操作起來,手法不一,側重不一。
有一些用藥獨到,有一些方子老成持重。
院正見聞廣博,點評之下,讓他們都明白了不少。
李太醫因為過于慎重,開的方子也非常的豪華,竟然沒有比過雲太醫的方子。
經常被他弄得下不了台的太醫們都諷刺地笑了笑。
急于賣弄醫術,又在上面斟酌了那麼半天,竟然得到的是這個結果。
“也不過如此罷了。”
“每次看人都用鼻孔,只怕診脈的時候也是用的鼻孔,所以才會那麼慢。”
“這到底是雲太醫的醫術精進了,還是李太醫的醫術退步了?”
一群太醫們集聚在一起,也和老太婆們一樣扯起了老婆舌。
這倒是沈芙沒有料到之事。
趙太醫想為李太醫找回場子,便問︰“陳院正,卑職覺著李太醫的方子更為穩重些,用藥上也用的巧妙,為何反而是雲太醫的方子更得院正大人的青睞呢?”
另外一個太醫也附和︰“的確如此,雲太醫的方子雖然見效快,但是有些劍出偏鋒了。”
沈芙提起了精神,看向了陳院正。
一雙明亮的眼楮里面充滿了笑意和好奇。
就說嘛。
太醫院內的爭斗真是厲害。
完全都忘掉了這是在百草堂,不是在太醫院了吧。
陳院正既然能夠做出評估,自然有他能夠說得出來的道理,只是看著太醫們的表現和沈芙的神情,好氣又好笑。
“不知百草堂主人如何看?”
這個球,踢向了沈芙。
沈芙眨巴著一雙鳳眼,面上做出為難的樣子。
“我覺得每個方子都是好的,開藥方的前輩們都苦思冥想,用藥上各有千秋,只是”
前面的馬屁拍的再多,有了只是兩個字。
就變了味道。
眾人伸長耳朵等著她說下去。
沈芙卻又慢吞吞地拿起茶杯抿了抿,沉吟了好一會才道︰“只是李太醫的方子,我這奴婢只怕是吃不起了。”
陳院正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迅疾又消失不見。
眾人明白過來,李太醫開的藥物實在是太貴重了,若是給達官貴人服用倒也沒有什麼,只是一個奴婢,誰會服用這麼貴的方子慢慢治呢?
再加上前面陳院正做的鋪墊。
真是很有道理。
李太醫騰地一下子起身,怒道︰“原來你竟然讓我給個奴婢看診。”
身為太醫,誰會請到家里給奴婢看病?
這不是侮辱人嗎?
從這個道理上也說得過去。
陳院正認為李太醫開的藥方不符合病人的身份,而李太醫認為,他開的藥方非常符合自己身為太醫的身份。
眾人有些為難起來,又將眼光轉向了沈芙。
李太醫陡然發難,對的可不是陳院正,而是這位百草堂主人。
沈芙不急不忙地道︰“難道這位太醫即便是家中的奴婢有了急病,也是在外面請郎中來不成?”
李太醫︰“”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家里的奴婢病了,自然有跟隨他學醫的徒弟看診,但是解不開的疑難雜癥也還是會找他問詢。
只是你家的奴婢怎麼能夠和我家的奴婢比呢?
這樣的話卻又不好說出口。
沈芙又道︰“奴婢的命也是命,醫者怎麼能夠因為病人的身份不夠就見死不救呢。身為太醫自然當首先為皇家的朝臣們診治,但也不應當拒絕其他病人的請求。”
這番話說的也過于慷慨陳詞了。
雖然太醫們都不喜歡給那些貧賤之人診治,但的確也沒有見死不救過。
只是他們的身份和起居就已經斷絕了這種可能。
小蝶突然抽泣了起來。
“你這是怎麼了?”
沈芙奇怪地問。
“主人,主人,我的母親若是能夠遇到您這樣的好人該有多好,她就不會早早死去,丟下小蝶。嗚嗚嗚”
“當年我的母親急病,卻因為身份卑微被狠心的郎中拒絕醫治。”
小蝶咒罵了那黑心的郎中幾句。
太醫們都覺得面上尷尬。
“小蝶一直覺得奇怪,他們總說醫者仁心,懸壺濟世,這仁心究竟對的是什麼樣的人呢?難道我們在他們眼中就不是人了嗎?”
李太醫氣的想走,但是被趙太醫死死抓住衣擺,小聲道︰“你若是就這麼走了,可不就證明奴婢們在我們的眼中都不是人了?”
“可是,這是鬧得什麼?連個小小的奴婢都敢來臊我的臉皮。”
“你暫且忍一忍。”
“我忍不下去。”
趙太醫小聲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李太醫連連點頭,再看向沈芙,眼中就充滿了諷刺。
沈芙便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但她並不在乎。
只是對著小蝶道︰“沒有想到,你竟然還有這樣的傷心事,須知一樣米養百樣人,總不能因為有的醫者不仁,你便認為天下的醫者都不仁了。小蝶,你改變不了他人,卻能夠改變自己,日後若是跟著學醫,就能夠懸壺濟世了。”
小蝶收了淚水,連連點頭。
陳院正深深地看了沈芙一眼,不再說話。
李太醫突然出聲道︰“這樣的話雖然說得好听,但是做起來就難了。”
“沈大小姐又何嘗不是如此狠心。”
“林三公子尚且是沈大小姐的舅舅,听說沈大小姐曾經拒絕了三次施針。”
“不知這又是為何?”
他壓根不願意隨著眾人喊什麼百草堂主人。
一個鄉下來的小姑娘,沐猴衣冠,也來附庸風雅。
能夠撕破這假面,實在是暢快。
“拒絕了三次?”
太醫們互相看看,那天林三公子病的厲害,太醫院的太醫們可不是被請來了大半麼?
沈芙一針下去就能讓林三郎轉危為安。
為何要拒絕這麼多次呢?
是和林三郎有隙?
還是想借著林三郎顯擺自個的針術?
無論是那一樣,都算不上醫者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