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朔張了張口,她看著清月眼中全是不解。
她當然不能理解,她什麼都沒有做錯,但所有的過錯都是她的。
清月覺得自己承受不住明朔的目光,更承受不住她開口的壓力,渾身上下都如同一根弦般崩的死緊,甚至可以說是落荒而逃般進了船艙內。
明朔瞧著他的背影,張開口的又閉上,沒有念出口的稱呼也咽回了肚子里。暮朗注視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明朔覺得自己是該傷心的,但她心中竟然只是淺淺嘆了口氣,波動細微,甚至不一會兒後,便已經釋然。
她從懷里取出一塊靈石丟進嘴里,過了會兒眉頭忍不住僅僅蹙起。
“酸的。”她緊緊的捏著袋子道。
清月回了船艙,從明朔的目光中逃脫。他講掌門的命令下達,大部分弟子都接受了這個事實,青岩與明朔親密些,方顯得與他一樣難以置信。
青岩問︰“大師兄,為什麼不和師父解釋?師妹並沒有犯錯啊?”
清月苦笑,他怎麼沒有解釋?但洱海掌門有一句話沒有所錯,明朔單就是站在這里,便是一罪。這罪不源于明朔,而源自于人欲。洱海派所求者便是太上忘情,明朔于洱海,恐怕是味比對于扶搖山、蓬萊閣更毒的毒|藥。
清月可以拿自己去賭,卻不能拿洱海去賭。
所以他對青岩道︰“你怪我吧,是我不同意。”
青岩當場怔住,難以相信清月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他想要去尋明朔,卻被清月叫住。清月道︰“你見了她,要叫什麼?事已至此,何必去再惹她難過。”
青岩走不了。他站在那兒,只覺得天地蒼茫,洱海廣大,竟然都容不下一個人嗎?他想不通,可也沒有人會在乎他是否能想通。
洱海的巨輪在海上行進,明朔的屋子從洱海弟子的船艙改去了頂層。
她作為扶搖山的瑯玉真人,得到了和蓬萊閣相同的待遇。
船只靠岸後,明朔便沒有再上蒼山。她于洱海下與眾人辭行。正如靈思預料的那般,洱海將她這個燙手山芋丟了出去。
——由本就負責扶搖山一事的蓬萊閣接手,似乎沒有比這更順理成章的事了。
明朔遠遠的瞧見了清月,清月遠的讓她看不清容貌。明朔想了想,仍是向清月行了師妹禮,而後便隨著雲煜等人登上了回往蓬萊閣的馬車。清月遠遠的瞧見了,身姿挺拔如松。直到明朔上了馬車,由金翅鳥拉著的馬車距離蒼山越行越遠,他方才雙袖攏起,向著明朔的方向,回了作為師兄的禮。
他這一鞠作了良久,當他直起身子,蓬萊閣的金翅鳥已經遠的看不見了。
洱海天高雲淡,蒼山碧水青樹,山林中的鳥雀嘈雜。但清月卻覺得安靜極了。
似是天籟俱寂。
回程的時候,蓬萊閣專門闢出了一輛馬車給明朔。當然這也不排除是雲煜和靈思擔心旁人與她共處一事,會被輕易帶了心神,而輕易的讓她跑脫。
雖然明朔本身沒有什麼要跑的想法。
她捏著玉佩對少羽懨懨地道︰“少羽,我好像吃什麼都覺得酸。”
少羽︰“……”如果我不是知道發生了什麼,怕是要以為你懷孕了被嚇死。
少羽與她離著數個小千界,此刻也不能來安慰她。少羽只能安慰道︰“長大都要經歷這些的。”
明朔︰“……我已經成年了。”
少羽並不懂得要如何安慰首次失去友情的孩子,只能從他那裝滿了天界史料的肚子里翻著例子來徒勞無功的安慰。少羽道︰“其實……這件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等再過久一些,你就會發現,清月也好,青岩也好,他們都不過只是你漫長生命中的過客。”
明朔道︰“那羅浮呢?”
少羽老實道︰“最好讓他連你生命里的過客都不要做。”
少羽苦口婆心︰“咱們是來騙他的,騙他你懂嗎?騙完就可以回家了。你若是覺得和旁人牽扯過多,會心理難受,就盯著他吧。反正只要他愛上你,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明朔︰“……”哇哦,這麼直白的渣男宣言?
明朔苦惱道︰“話是這麼說,可到底要怎麼做啊。”
少羽作為一個飛升前沉迷樂譜而單身、飛升後忙著養鳥被迫單身的資深單身狗,竟然一時間也給不出什麼可行的建議,最終只能道︰“……英雄救美?”
明朔瞪大了眼︰“他連羅浮都能殺,我有機會?”
少羽猶猶豫豫︰“也許呢?”
明朔本來以為這種機會是等到死也不會有的。卻萬萬沒想到來的那麼快。
馬車到達青州後,慣例由當地的修仙門派負責接待。眾人居于青城派,順帶听了青城派的訴求。青城派表示林中有狐妖害人,若不是這次蓬萊閣會經過,他恐怕就要用自己這把老骨頭去撞怨鐘了。
雲煜听得困惑︰“一只狐妖,青城派怎麼會沒有辦法?”
那青城派的掌門連連擺手︰“若是一般的狐妖,我怎麼會沒有防備,可這是一只天狐!也不知是怎麼破了屏障從青丘跑出,來我青州攪弄風雨。”
雲煜听見天狐,心里便有了數。一般的狐狸,就是來一百只,對于修真者而言也只是幾劍的事。但天狐不同,每一只成年的天狐都有堪比人界大能的修為,是極為難對付的存在。可人妖早已互不干涉多年,協議也在,青丘的天狐為什麼會來?
雲煜略沉吟一瞬,應允道︰“這件事我們會處理。”
青城派的掌門自然連聲道好,但目光卻不免被同樣列席的明朔吸引。她此刻帶著帷幔,隔著紗霧什麼也瞧不清楚,唯獨能瞥見她的一雙剪水雙眸,一眼瞧來,便惹得人心頭微蕩。
青城派的掌門忍不住問︰“這位是……?”
雲煜瞧見了視線,語調驟然降至冰點,他冷冷道︰“終歸不是你要找的天狐,旁的你也不必問了!”
青城派的掌門連連稱是,也不敢再多看。
散席後,雲煜忍不住對明朔叮囑︰“瑯玉……明日你便在屋子里,別出來了吧。我讓靈思陪你。”
明朔覺得莫名,抬眼瞧了雲煜一眼。
雲煜連聲道︰“我並非想要限制真人的自由,只是明日我與暮朗去除妖,實在不方便照顧……”
明朔看向了暮朗,他按著劍柄,瞧著森林處看了一眼,見明朔看來,開口道︰“確實有東西。”
明朔覺著這恐怕就是少羽口中英雄救美的前奏了,道︰“那我也去。”
雲煜是萬萬不想看到明朔與暮朗待在一處,這段時間也是想盡了辦法不讓兩人共處。他本要拒絕,可一想到靈思也沒有多少可信,誰知道讓靈思得到了機會,她會做什麼。靈思喜歡美人,她不在乎死活。可雲煜不想要個死的。
左下思量後,雲煜同意了。
明朔去了,靈思也去了。
臨走前,靈思對暮朗道︰“師弟,將你的那把劍給我吧。我瞧著很不錯,可以拿來防身。”
暮朗對于這柄劍沒有太大好惡,不過是見它顏色似明朔的羽毛,方才一路帶了出來。見靈思要,又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便將劍給了靈思。
靈思拿了劍,淺淺笑了聲。明朔未曾在意,但雲煜卻多看了一眼。
靈思見雲煜看來,抿唇彎了彎,她略拔開了一寸劍身,目光挑上雲煜,指尖微彈劍身,引來短劍一陣清嘯。雲煜親眼瞧見了靈思眼里毫不遮掩的殺意,心中微震。
他突然想起,青州是妙法長老的祖籍。青城掌門,是妙法長老的一招弟子。而靈思是最早進了青城派,青城派有天狐的說法也是在靈思與青城派掌門敘舊之後,而非初見。
雲煜的身上不免起了一層白毛汗。他想得多了些,方察覺此時中的種種蹊蹺。但若他沒想到呢——?靈思會干脆連他一起殺了嗎?
靈思合上了短劍,跟了上來,路過雲煜身邊,冷笑一聲︰“怕什麼?”
雲煜咬住了牙,瞧見了暮朗明明得到了一切,卻又神色清淡的模樣——他攥緊了手中的劍,跟了上去。
明朔本身是不太擔心會發生意外。因為有暮朗在,這天下大概沒有什麼能讓暮朗嘗敗——除了從身後捅出的劍。
森林里確實有狐狸。
卻不是什麼厲害的天狐,不過是一窩成了精的黃狐狸。或許這輩子做過最大的惡,便是去青州偷上一兩只雞。
暮朗瞧見了這窩瑟瑟發抖的狐狸,握劍的手帶上了一絲遲疑,他看了一眼明朔,不知是在顧忌什麼,不太敢斬下。然而他不動手,等著動手的人卻不會干等。
雲煜的劍在空中驟然轉了一個彎,對準了暮朗的心髒而去!就在這瞬間,靈思大喊︰“師弟,小心!”
明朔和暮朗同時瞧見了雲煜的劍。
雲煜被靈思這突忽起來的一聲慌了心神,手中劍鋒偏開,而暮朗握劍的手則穩極了。
暮朗眸色微冷,原本對準狐狸的劍尖毫不猶豫刺向雲煜的咽喉——
噗嗤一聲,是利器破體的身影。
靈思的劍半點不錯漏的捅進了暮朗的身體里,在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之前。
靈思用力將劍又往前刺了一瞬,語氣含笑︰“說了要小心,你怎麼听不見?你總是听不見師姐我的話,我早說過,你這樣會惹上麻煩的。”
暮朗黑色的瞳孔在這一剎那結成了冰。他的劍鋒刺穿了雲煜的咽喉,而後要不猶豫向靈思斬去!
靈思急退!同時手中暗器射出!
暮朗揮劍彈開暗器,卻牽動了身上傷口。靈思那一劍捅得太深了,以至于劍尖都從暮朗的胸前透出一寸,劍閣更是深深欠進了暮朗的皮肉里。
暮朗咳嗽了一聲,吐出了血漬,手掌一陣抽動,竟是拿不穩劍。
明朔嚇壞了,她見靈思急退,想也不想,攙住了暮朗就道︰“我帶你走!”
說罷,在靈思的眼里,便是火光升起來了。她的眼楮被這陣火光竟然灼地生疼,不免閉上了一瞬。而當她再次睜開,原地已經沒有瑯玉真人。
只有一只朱雀鳥。
這只鳥有著天火淬出的朱紅長羽,金色的光芒如太陽般灼熱的藏于她的羽翼之間。靈思看呆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又如此華貴的鳥,這只鳥只是略偏過頭,掃了她一眼,她便覺得心神具震,腿軟的甚至站不住。
她跌坐了下來,便能更清楚的瞧見了這只鳥足上的一道傷痕,更能瞧見對方那雙漆黑卻如碎星般的眼楮。
靈思眼中引有狂熱的光,她低低呢喃︰“瑯玉、瑯玉——”
這只鳥卻並不理睬她。她叼起了被重創的暮朗,清嘯一聲,雙翅掀起熱浪狂風,轉瞬間便消失在了已經黃昏的林里!靈思瞧著她遠去,在幾秒內便化為了一抹紅色的點,接著融進了夕陽里再也不見。
瞧著太陽讓她的眼角開始因痛流淚,她卻不在乎,半點也不願意移開眼楮。
直到她的眼前開始模糊,直到咽喉受了暮朗一劍的雲煜緩過了神,重重咳嗽了一聲,彎著腰喘息。靈思終于回過了神。
雲煜自然也瞧見了那只鳥,他驚疑不定道︰“瑯、瑯玉真人是朱雀鳥?”
靈思听見了他話,視線轉了回來。雲煜受了暮朗一劍,雖然劍尖只刺破了他的咽喉一點兒,但劍氣卻傷透了他的喉嚨。此刻他說話簡直比風箱還要難听。
靈思冷淡道︰“你還沒死啊。”
雲煜聞言神色冷下︰“你什麼意思。”
靈思的目光停在暮朗丟掉的那柄劍上,她走過去,將劍撿了起來,而後一步步走向雲煜。
雲煜大驚,扯著受傷的喉嚨道︰“靈思!我可是蓬萊閣的少主,我父親是蓬萊閣閣主,你敢對我動手!?”
靈思嗤笑︰“那又如何?”
雲煜︰“你瘋了!?”
靈思舉起了劍,慢條斯理︰“這里只有你我,這把劍是暮朗的,你身上的劍氣也是他的,哪里是我瘋。是他瘋了,竟然要殺自己恩師的獨子。”
雲煜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他張開了口想要再說什麼,卻是來不及了。
靈思握著那柄劍插|進了他的咽喉里,手很穩,雲煜連最後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便一命嗚呼。靈思冷靜的擦掉了自己臉上濺到的血漬。
在眾青城派的人察覺不對匆匆趕來時,跌跪在地上,雙目發紅,泣聲道︰“師兄!雲暮朗發瘋了!他這個白眼狼,趁著煜師兄除妖,竟然偷襲于他!我沒有用,救不了師兄,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帶走了瑯玉真人,師兄,師兄!”
青城派的掌門被這一句師兄叫的心神俱裂,他連忙扶起靈思,咬牙切齒道︰“雲煜可是蓬萊閣的少主!雲暮朗他敢!靈思你莫要難過,你父親,蓬萊閣主都不會放過這孩子!你等著,我這就去鳴怨鐘!”
怨鐘響,暴雨傾盆而降。
暮朗因為失血過多而微微合著眼,明朔背著他,也顧不上山地泥濘,甚至顧不得滿地碎石。鞋子容易陷進泥里,她便光著腳,雨勢太大,她便脫了衣裳,將暮朗裹好。
她背著暮朗,踉踉蹌蹌的行進在泥土里。
先前化為朱雀,已經用盡了瑯玉這具身體的靈力,以至于此刻的暴雨,她竟然都不能捏個避雨決替暮朗當一當。
說實話,能變化成功也是很出乎明朔的意料,她以為以瑯玉的能力,她這輩子都得是一只沒有尾羽的禿尾巴了,但卻沒想到,還有能痛快飛的一天。明朔想了想,覺得這可能是暮朗給她的青果的功效。
然而不管是什麼青果,現在也了效果。
明朔被暴雨沖刷的近乎要睜不開眼,忽然間,眼前的雨簾停了。
明朔愣了一瞬,往上看去,卻見是先前的那窩黃狐狸。最大的那只狐狸舉著荷葉,站在樹枝椏上,墊著腳尖努力替她遮雨,自己倒被打濕了干淨。
它見明朔看了過來,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但見明朔實在太過狼狽,方才開口道︰“大人,您若是方便,便來我家里躲躲雨吧,不是先前您遇見我們的地方,是另一處,很安全!”
明朔點了點頭,走了兩步補充道︰“謝謝。”
領路的狐狸連忙道︰“哪里哪里,您那麼好看,又能化出那麼漂亮的鳥相,肯定是青丘的天狐大人吧!除了天狐,不會有人這麼好看啦!”
“我們這些小狐狸,這輩子有一次能見到天狐的機會便心滿意足了!您願意到我家里去,更是莫大的榮幸呀!”
朱雀鳥明朔︰“……”
她想了想,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對,我就是天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