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幢幢的密林中, 似有似無的薄霧里,一頭獸悄然踏入小徑。
兩枚長角,杈上分杈, 彎著優雅的弧度, 整個身形也都如精心雕塑的玉像般,修長雅致, 雄健而不失溫潤。
縴縴四足,緩緩前行,于無聲處應著美妙韻律, 每一記抬足, 都如踏樂起舞,撥動碎金般的陽光、繚繞的薄霧,撥動冥冥虛空中無形的弦音。
是一頭鹿。
九嬰林中,鹿類常有, 蓮生早已見得慣了, 然而這只鹿,通體潔白, 全不似尋常鹿類的淺褐梅花。
連頭頂鹿角、腿下四蹄,都皓白如玉, 一絲雜毛也無。乍一看幾乎以為是遍身積雪, 但卻又比積雪更多了一層迷蒙的光暈。
唯有一雙眼眸, 黑如點漆, 長睫如蝶翅翻卷, 眸光瑩潤如水, 晶亮如繁星,純稚如嬰孩。眸中有一種異常的哀切,似有千言萬語不能盡訴,那淒然無助的神色,竟令蓮生一見之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一道強烈的酸麻,自頭頂一直貫穿至足尖。
平生只在楊七娘子的店中壁畫里見過白鹿,哪想到這異獸竟然真的存在于世間?此時迎頭遇見,近在咫尺,神采又是這樣地卓然有靈性,一時不知是夢是真。
“小鹿,小鹿,你從哪里來?你是……”
一聲輕喚剛剛出唇,蓮生已然看明白了。
這白鹿另一側腿上有傷,是中了一箭,箭桿依然斜插在腿彎處,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積雪中。
難怪行走如此緩慢,跌跌撞撞,幾乎立足不穩。
蓮生驀然起身,凝神傾听,只听得剛才遠處那片喧攘的人聲已越來越近,馬蹄聲隆隆作響,震得整個林間都在劇顫。蓮生自幼熟識這個聲音,這是到九嬰林里來捕獵的豪族,白鹿身上中箭,定然就是拜他們所賜。
蓮生自己也捕獵,也殺過鹿吃過鹿肉,然而此時面前這白鹿,全然不似獸類,神情風儀都令人不由自主地親近和景仰,更似一個神,一個仙。這等靈獸,若被旁人捕去,不知是什麼下場?若是也被宰殺吃肉,剝皮放血……
那白鹿眸光閃動,修長的頭頸輕揚,四蹄落地,優雅無聲,竟然直向著蓮生走來。
蓮生此時終于明白了楊七娘子店中那壁畫里,鹿王身上為何有七彩光暈,原來這軀體潔白到了極致,就是有一層暈彩籠罩,那雙絕美的黑眸中,光芒更盛,望向蓮生的眼神,滿是哀切,黯然,絕望,乞求……
誰能抵御得了如此雙眸?
蓮生飛快地動手,扯開腳下香麝身上捆縛的麻繩。
“快,幫幫忙,引開那群獵人……”
那香麝若是也有靈性,此時只怕會破口大罵,用唾沫星子淹死蓮生,就算沒那般能耐,也憤憤地瞪了蓮生一眼,才縱身跳起來,奮起四蹄,直向小路對面奔去。腿上劃破的傷口滴下一串鮮血,正接著白鹿的血跡,一路延伸向遙遠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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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叢林,無邊無際。
皓白的積雪覆蓋樹梢,覆蓋大地,與遠處蒼白的天色相接,宛如一個清冷混沌的夢。金烏西斜,在雪地上投下黑白分明的樹影,隨風輕輕搖曳,更增幻境一般迷離的氣息。
白鹿邁動優雅的長腿,蹄尖悄然踏過茫茫積雪,踏過枯枝腐葉,于一片沙沙細響中,甘冽的林間空氣中,緩緩前行。
“你要去哪里?家還有多遠……”
蓮生提著裙袂,小跑著跟在後面,不放心地打量天光日色、四周叢林,還有白鹿飄然行進的身形。
鹿腿上的箭枝已然拔去,以蓮生的絲帕緊緊綁縛,止住了泉涌一般的血流。然而傷處依然是血跡淋灕,染紅了半條腿的潔白皮毛,踏在皓皓積雪中異常醒目。
這等靈獸,棲身之地一定在密林深處。這條傷腿能否支撐它安然回家?會不會又遇到獵人,或是猛獸,或是行到中途箭創迸裂,血流不止?
蓮生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一只獸類的傷情如此操心。她並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又被貧寒的生活所迫,大多時候,見到飛禽走獸,第一反應是︰能吃麼?好吃麼?怎麼吃?……萬沒想到,如今要惴惴不安地掛念這野獸受傷的腿︰能治麼?好治麼?怎麼治?……
只因這只白鹿,實在不同。
它與她,似乎有些奇異的感應,望向她的眼神,邁向她的身姿,有著莫名的親熱、信任、倚賴,縱使在與她相遇的時候,她正按著一只香麝在捕獵,它依然靜靜走向她,依偎她,前膝屈倒,跪在她身邊,以修長的口頰,馴服地吻她手心。
那鹿舌溫和柔軟,鼻尖濕潤而微涼,觸在蓮生手上,令她整顆心都軟糯下來,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將那縴美的頭頸抱在懷中。感受得到它溫柔的挨挨擦擦,感受得到那皮毛柔軟,肌膚暖熱,甚至清晰地感受到鹿頸上勃勃跳動的血脈,來自筋骨深處,那顆強健的、充滿熱力的心髒……
那一瞬間,令蓮生內心深處,也有什麼東西劇烈跳動起來,震動了她的三魂六魄,溫柔了她的整個心靈,懷中抱著的,不再是獸,更像一個親人,友人,一個冥冥中早已注定相遇的靈魂……
她要救它,要好好保護它!
此刻困境已然擺脫,那喧囂馳過的獵人們早已遠去,然而蓮生心中牽掛,有增無減,竟然依依跟在白鹿身後,全然不舍得離開。那白鹿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意,每每行得遠了,便停下腳步等候,縴美的一雙鹿角微微晃動,扭轉頭頸望向蓮生,一雙黑眸靜靜凝視,柔情似水,盛滿依戀與期待。
“為什麼向這邊走,要帶我去哪里?”蓮生飛奔追上,愛惜地撫摸白鹿頸背︰“這邊正是人來人往處,危險得緊,你難道不是……”
一聲清朗的呼嘯,悠然自遠方傳來。
林間白霧,漸漸飄散,已經接近九嬰林盡頭,前方便是白雪覆蓋的鳴沙山。那嘯聲正是來自鳴沙山東麓,明亮而悠長,持續良久不絕。白鹿聞聲,猛地回頭,歡快地刨了幾下足下積雪,加快腳步奔向嘯聲來處。
蓮生滿心好奇,難以遏止,頓時也拎著裙袂飛奔,踏著遍地碎瓊亂玉,迤邐隨著白鹿上山。
東麓山頭,此時正被夕陽余暉籠罩。壁上鑿得一排排的洞窟,幾乎都被連日大雪封門,崖間皓白一片,靜謐無比,唯有陣陣微風,隱約卷起飛揚的雪粒。
山頭立著一人,那清朗的嘯聲,正是自他口中吟出。
听得山下蹄聲漸近,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拾級而上的白鹿與蓮生。
是個年紀很輕的男人。
一身銀灰披風,覆在寬闊的肩頭,領口處中衣雪白,曲領隨意地垂搭在胸膛。長發沒有梳綰,任它如黑瀑般披落,幾縷散發翻飛,劃破清冷風塵。
縱然相隔甚遠,蓮生的視線,也一早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張任何人都不會忽視的臉。每一道弧線都精致如畫,秀眉如山巒,鼻梁似懸膽,唇峰凹凸有致,微微上翹,雙頰略顯清瘦,而下頜依然飽滿方正。
最令人移不開視線的,是那雙眼楮,眸色湛黑,精光粲然,細長的眼角彎著水波似的弧度,令那燦亮得逼人的眸光里,始終盛有一點溫和的笑意。
這雙眼正望著蓮生,神情中有點詫異,有些警覺,但始終不減笑容。夕陽將他整個人罩染一層絢爛的濃金,額頭發絲輕拂,足下衣袂飄飛,隱隱全是金光流轉,修長挺拔的身軀,負于背後的雙手,都被這光暈籠罩,四周皓白的積雪,恍然都成了漫天翻卷的浮雲。
蓮生早已愕然失聲,只下意識地隨著白鹿一步步近前,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已經不是她熟悉的鳴沙山了,是仙境,是神界,還是什麼蜃樓幻影?
茫茫紅塵里,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氣質風儀,一如謫仙,如下界的神靈,風雅,絕塵,秀美中又帶著一份無言的威儀。
那人只靜靜凝視著她,一雙手安然負于身後,一任寒風拂面,雪粒輕揚,一道道如煙如霧,飛騰于兩人之間。
白鹿奮蹄奔到那人身邊,一如見了至親般歡騰、喜悅,口中呦呦連聲,一頭撲在那人懷里,用力在他手臂間蹭來蹭去。那人伸手輕撫鹿頸,猛然發現它腿上鮮血,頓時關切地俯下了身︰
“瑤光,你受傷了?”
“它是你的?”蓮生停在白鹿身後,不置信地望望白鹿,又望望那人︰“叫瑤光?”
那人仔細地查看白鹿傷處,隨口應道︰“是,跟我很久了。”
瞧這一人一鹿的情形,確乎舊相識無疑,蓮生終于放下了懸著許久的心︰“尋到主人就好。它中了箭,我為它裹了傷,暫時止了血,但是還需要敷藥救治。”
那人抬起頭來,仰視著蓮生,唇間綻露出更濃的笑意,如旭日,如春風,夕陽余暉下,更是溫暖得令人動容︰
“謝謝你。”
這聲音都非同尋常,如剛才那一陣陣悠長的呼嘯,低沉而不失明朗,口音不似敦煌本地人,帶著一種駘蕩怡人的南地音韻。他振衣起身,微笑著俯視蓮生︰“待我取些錢物,答謝瑤光的恩人。”
“不不不,助人為樂,豈能要求答謝!你住在這兒?”
那人伸手向山麓洞窟一指︰“是,近得很。”
蓮生心頭萬千疑問,不知從何說起,然而天色已晚,卻不能多作停留。那人也甚是爽利,見蓮生告辭,只拱起雙手,深深做了個長揖︰
“如此,只有拜謝了。”
蓮生還了一禮,轉身快步向山下行去,行了幾步,終于又忍不住回頭,好奇地望向那人︰
“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晚風陣陣輕拂,迷離的雪霧與夕陽金光交纏,縈繞著山頭凝立的那一人一鹿,仿若一對玉像,令這情境更似一場幻夢。
那人一手撫在白鹿頭上,另一手仍負于背後,遠遠望著蓮生,眸中仍掛著若隱若現的笑,唇間淡淡吐出兩個字︰
“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