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升起,昨日的戰場,依然彌漫著煙火的味道。
到處都可以看見燃燒的旗幟與倒伏的尸體。
匈奴戰俘,都被集中了起來,並由烏恆人負責看押。
總數多達三千余的戰俘,人擠人,擠在一起。
神色狼狽,精神頹廢、沮喪。
但出乎意料的,並沒有人浮現出什麼惶恐、畏懼與害怕之類的神色。
甚至,幾乎所有被俘的貴族,在投降後,依舊和過去一樣,對著身邊的武士、奴隸,使喚、命令和驅使。
依舊享有著特權,保持著身為貴族的體面。
張越帶著人,看著這些降兵敗將,感覺有些不是很真實。
但,他身邊的人,卻都是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樣子。
“為何這些匈奴降兵降將,沒有懼怕和擔憂之色?”張越輕聲問著。
“回稟侍中公……”陪在張越身後的長水司馬嚴武立刻答道︰“此乃天子仁厚,天下皆知之故……”
“自元光以來,漢從未苛待和折辱過被俘、降服之匈奴貴族!”
“反而,賞賜其田宅,教其詩書禮樂之道……”
“以末將所知,長安城中,僅僅是嵩街蠻夷邸一帶,便常住匈奴、西域、西南及百越貴人、王公之後幾近萬人!”
張越听著,微微點頭,笑著道︰“天子至德,澤被天下甚深也!”
但心中,卻已經差不多有譜了。
他想起了後世某個鬼畜頭牌中的饒舌經典之語——公若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國樂民安,豈不美哉?
對于漢匈兩國的統治集團來說,或許,這就是早已經擬定的劇本。
匈奴人哪怕輸了,單于也不失長樂候、恭順侯,為漢賓客禮遇之位。
最多不過是需要去未央宮宣室殿上,給漢天子跳一跳舞而已。
至于漢?
戰爭打到現在,除非自己作死,否則是不可能輸的。
故而,或許兩國高層,都在有意的互相做著許多默契之事。
在過去百年,類似的例子,多的數不清楚。
漢的叛徒、亂賊,如盧綰、韓王信,都曾流亡匈奴,為匈奴單于封王。
而匈奴的叛徒、亂臣,也同樣帶著部族與牲畜,進入長城之內,為漢歸義候。
先帝時,便有五歸義候來降,全部封侯。
至于漢匈全面戰爭後,互相接納與接收的降將、叛臣,數都數不清楚!
彼此,更是一邊打,一邊談。
前方大戰連連,血流成河,可能後方就是歌舞升平,使者往來。
想著這些,張越便微微搖頭嘆息︰“統治集團,果然是最靠不住的!”
不過,這樣也好!
他的眼楮,在這些戰俘身上掃了一圈。
他知道,等這次回京,他一定要去登門拜訪一次太史公司馬遷。
從其手里,拿到《史記。匈奴列傳》的手稿。
然後,將這份手稿,想辦法送到匈奴的統治階級手里,讓匈奴人知道一下,他們的祖宗和過去!
從而,將這場戰爭,從原先的兩國爭霸,變成內戰。
至少也要讓匈奴的高層知道,其實,大家打來打去,不過是同室操戈,兄弟鬩于牆而已。
早早歸順,認祖歸宗,才是正道!
這也符合兵法所說的︰攻心為上。
更是諸夏民族,自古以來屢試不爽的殺手 ——同化異族!
這時,獨孤敬就帶著人來到了張越面前,拜道︰“天使,小人等已經將昨日一戰的戰損與斬首數字,統計完畢!”
說著,便將一份由鄧爽記錄確認的文書,遞到了張越面前。
張越接過來,打開看了看,便道︰“善!諸公之軍功,本使已經知道了,必定會登記在冊,向長安報捷!”
獨孤敬等人聞言,紛紛喜不自勝的樂開了花!
這一戰打下來,烏恆義從各部,固然是損失慘重,甚至差點就全面崩潰了。
但收獲,也是不少!
特別是,在張越率軍突擊後,他們趁亂拿到了許多斬首,還幫著接受了許多俘虜。
甭管他們在戰斗過程中,表現的如何不堪。
但斬首和捕虜,卻是實打實的!
而他們這些貴族、首領,借助這些斬首捕虜之功,瞬間就都有資格,接受漢天子的賞賜與冊封,成為一個尊貴的中國貴族!
特別是對于塞外部族首領、貴族們來說,這是他們現在最期望的賞賜了!
得天子冊封,等于身後有漢天子撐腰。
如此一來,他們對各自部族的控制和統治,就更加牢固了。
說不定,還可以將自身的權力與地位,代代世襲,與漢同休!
而塞下氏族的貴族們,也同樣開心。
撈了這些軍功後,他們便有資格,將家搬去長安,當一個安樂享福的京城貴姓。
張越看著他們的神色,對他們的心思,可謂是洞若觀火,無比清楚!
尤其是那南池部和諸水部的心思!
“先讓爾等高興高興吧……”他在心里想著。
很快,整個幕南草原,都將迎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資本和利潤以及財富,將顛覆漠南過去的生態,並將之徹底重塑!
到那個時候……
什麼部族首領,什麼氏族族長,統統都要在商人面前跪下來承認自己乃是弟中弟。
不過,現在到還是可以讓他們高興高興。
“各部,加緊修整和修養!”張越對他們道︰“同時要照顧好傷員,妥善安置!”
“至于俘虜……”張越掃了一眼,那些似乎在俘虜營內,若無其事的匈奴貴族和士兵們,聳了聳肩膀,道︰“只要其順從安排,無有反叛之心,便不要太過苛責!”
張越可不想再等數十年,等呼韓邪單于出世。
他想盡快的加速匈奴分裂的進程,最好在數年內將之肢解。
如此一來,維持一個仁厚、親和的形象,就很重要了。
“諾!”獨孤敬等人紛紛恭身。
…………………………………………
鹽澤。
包圍戰,已經進行到了第四天。
盡管姑衍王虛衍 ,在過去數日,用盡了辦法,卻始終被漢軍,限制在以鹽澤北部丘陵地帶為核心的方圓五十里之內,動彈不得。
隨著時間的流逝,被限制在這片區域內的匈奴騎兵們,心氣也開始浮躁起來。
從上至下,人人都伸長了脖子,望向北方。
“丁零王為何還不來接應?”虛衍 忍不住罵道︰“他該不會是見死不救吧!”
已經整整四天了!
若算上退守之日,已經過去了六日!
衛律就算是爬,也該爬過崖原,進入漠南了!
但……
北方的原野上,卻依然見不到援兵的影子。
反而,漢朝騎兵,開始逐漸的收緊包圍圈,並緩緩的從西南、東北兩個方向,施加壓力,以求進一步限制姑衍騎兵的活動範圍。
對虛衍 來說,當前最糟糕的情況,莫過于糧食供應開始出現短缺了。
出征前,他的姑衍萬騎,只帶了數日的奶酪和㜜@欏 br />
現在都已經吃的差不多了。
接下來的時間,就只能依靠隨軍的戰馬所產的馬奶來度日。
但,軍中戰馬的產奶量,是不可能滿足得了他這數千大軍的每日消耗的。
況且,牧草與干淨的水源,也是逐漸枯竭。
現在,虛衍 不得不考慮,若衛律援兵遲遲不到,他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了?
突圍嗎?
這是早就已經被否決了的事情。
因為就算突圍成功,沒有援軍接應,他的騎兵,也會被漢軍騎兵,咬著尾巴,殺個片甲不留!
戰?
也是不行!
過去四日,他多次尋求與漢軍騎兵作戰。
然而,漢軍每次遇到他的出擊,都是主動後撤,擺出一副——你要想走,就趕快走,不走就給我蹲著的架勢。
那些漢朝人,看透了他的本質!
也明白,他若想走,漢軍難以阻攔。
所以,干脆就不管。
大部隊想走?
那請便!
可虛衍 又不敢!
他不傻,很清楚的明白,死守或許會死,但突圍一定會死!
數百里的茫茫草原,將成為他與他的騎兵的葬身之地!
就像二十七年前,左賢王被漢朝的那個男人在弓盧水擊敗後一樣。
十余萬的匈奴精銳騎兵與數百萬牲畜、十余萬婦孺,在戰敗後北撤的路上,丟下了無數尸體,損失甚至超過了被漢軍斬首的數字!
正是那一戰,導致了匈奴帝國的人口,出現了斷層!
用二十七年,都未恢復之前的人口數字。
“大王,又有數十個奴隸,中暑死了……”韓國瑜提著他的劍,走到虛衍 面前,單膝跪下來,將一個個的壞消息稟報︰“此外,昨日和今日,已經死了七十多匹馬!”
虛衍 听著,越發心浮氣躁,他望著遠方,暗暗咬牙︰“這些該死的漢朝人!還有那該死的衛律!”
然而,他也就只能罵上一罵了。
“昨夜派出去,向北聯系的騎兵,可順利通過漢軍的封鎖線了?”虛衍 對韓國瑜問道。
“沒有!”韓國瑜垂頭喪氣的回答︰“就在今晨,漢朝人將那五個使者的首級,懸首于軍前!”
“可惡!”虛衍 握緊了拳頭,憤恨不平,悔恨不已!
自為漢軍包圍以來,漢朝軍隊,就擺明了一個態度——他想走可以,但必須帶主力突圍,而且,一定要在這里留下一支殿後的部隊,給漢朝人做餐點。
若是小股突圍,門都沒有!
一定會遭到漢朝騎兵的狠狠打擊!
數日來,他前後派出了十余隊斥候,向北聯系。
可是沒有人任何成功!
那些漢朝人,在其包圍圈外側的必經之地,分散布置了大量斥候,還埋設了許多陷阱。
小股斥候騎兵,根本無法通過。
但,他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冒險,期望可以踫運氣,盡早與衛律聯系上。
再不和衛律聯系上,虛衍 明白,他的軍隊,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這兩天,他已經不敢再在身邊留太多漢朝降臣了。
晚上侍衛的,基本都是他的奴隸、臣屬。
“韓都尉!”虛衍 忽然問道︰“依都尉之見,若丁零王不能來援,我軍可還有破局之策?”
這是他和他的臣屬、貴族們,在現在不得不去面對和考慮的一個問題了。
倘若衛律不能趕到,或者被人狙擊了。
那他就必須想辦法自救。
可是,虛衍 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到一個可以解決問題的辦法。
漢朝的統兵大將,就像一塊牛皮糖,死死的帶著他的騎兵,黏住了自身。
在這幕南鹽澤之下,讓他動彈不得。
並將一個選擇題,交到了他手里。
這道題目,到目前為止,似乎只有兩個選項。
凌遲而死,或者坐以待斃!
韓國瑜聞言,低下頭,道︰“回稟大王,此事臣也有所考慮……”
“若丁零王不能來援,我軍唯一的生路,恐怕只有一條……”
“嗯?”虛衍 抬起頭,看向韓國瑜,問道︰“還請閣下指教!”
“置之死地而後生!”韓國瑜看著虛衍 ,說道︰“只有如此,才能死中求活!”
虛衍 听著,沉吟起來,最終起身,對韓國瑜拜道︰“敢問將軍,何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韓國瑜趕忙跪下來,頓首拜道︰“這便要看大王是欲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還是金蟬脫殼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如何?”虛衍 輕聲問道︰“金蟬脫殼又如何?”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自當學項王、淮陰,自斷後路,激勵士卒,分離向前,從漢軍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擊前進……”韓國瑜伸手向南,道︰“只要我軍可以突破漢軍的包圍圈,便可以向南攻下 澤,取烏恆之牲畜、馬匹為己所用,然後從 澤向西南,轉經哈拉海,朔弓盧水北上,返回漠北!”
虛衍 听著,嚇了一大跳。
旁的不說,這一條路,危險重重,只要一個環節出問題,就是全軍覆沒!
更可怕的是……
這條路的征途,實在太遠了。
幾乎要繞行上千里,然後從哈拉海,找到弓盧水,沿著這條河流回到出發前的弓盧水河谷。
整個征途怕是有兩三千里!
就算成功,最終恐怕也要十不存一!
何況,漢軍騎兵,肯定會尾隨在屁股後面,餃尾追殺。
于是他搖搖頭,道︰“此策太冒險了!”
“那便只能金蟬脫殼了!”韓國瑜低頭道︰“大王,漢軍現在只是三面圍我!”
“這既是為了圍三闕一,亦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我軍敢走東側的鹽澤北返!”
虛衍 听到這里,立刻就跳了起來︰“你瘋了嗎?”
鹽澤之中,遍布鹽池、山陵。
更重要的是,它通向瀚海。
危險、恐怖,黃沙遍地,飛沙走石的瀚海。
在這個季節,穿越瀚海,和自殺沒有區別!
韓國瑜卻低頭道︰“這是我軍如今最好的選擇!”
“只要帶足水和干糧,我軍完全有希望,渡過瀚海,回到余吾水北岸的趙信城!”
虛衍 搖了搖頭,道︰“韓都尉,你如何知道瀚海的危險與可怕!”
“它可不止是沙漠!”
“更是偉大的天神,降下的帷幕!”
“人與牲畜,一旦踏入其中,若無熟悉當地的薩滿引路,便將失去方向,永眠于黃沙之中!”
“便是有著熟悉的薩滿祭司引路,若天神不喜,同樣將永眠其中!”
作為匈奴王族,虛衍 ,可從不敢忘記,當年左賢王兵敗弓盧水後,那些慌亂中逃入瀚海的部族與騎兵的下場!
他甚至,曾經在無風的冬季,在薩滿祭司們的引領下,去到瀚海之中,見過了那些永眠其中的匈奴騎兵與貴族的遺體。
成千上萬的人馬尸體,遍布在沙丘、戈壁之間。
他們的尸體,被天神永久的保留在當地,並保持了死前的模樣。
當初,數以萬計的敗兵,逃入瀚海。
能得天神垂青,活著走出去的,不過千余之數。
故而,虛衍 是怎麼不可能選擇向瀚海突圍的。
韓國瑜見著這個情況,卻是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在心里嘆道︰“豎子不足與謀!”
他很清楚,這其實姑衍萬騎最後的兩個選擇了!
再遲疑下去,一旦衛律真的不能趕到。
而漢朝援軍抵達。
那麼,他與姑衍騎兵,就統統要成為甕中之鱉。
想到這里,韓國瑜心中就有了想法。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我必須為自己和部將們,找一條退路了……”
當這個念頭起時,他甚至沒有半分愧疚感與不安。
因為,在韓國瑜的理解和世界里,邏輯素來都是這樣自洽的。
他已經盡心盡力的輔佐和獻策了。
但虛衍 不听。
所謂‘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听.則逃之’,這是古代君子的要求,也是他的行為準則。
帶著這種念頭,韓國瑜回到了軍營內,然後,就將幾個平素親信心腹與信得過的部將,都召集在一起。
他們關起門來,商討了起來。
很快,便達成了共識——虛衍 這艘船,怕是要沉了。
大家可不想和他一起陪葬。
所以,必須得想辦法及早跳到另一艘船上去!
這是人之常情,更是大多數人的正常選擇。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是叛將。
回去會不會被追責?
故而,當天晚上,一個韓國瑜的親信,便帶著書信悄悄的混在了派出去聯絡的斥候中,一路向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