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子的覺悟

類別︰ 作者︰要離刺荊軻 本章︰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子的覺悟

    “鄭家令……”劉據是一個仁厚之君。

    他的博愛,甚至連匈奴人也要顧及。

    何況是大漢臣民?還是他食邑之地的百姓?

    而且……

    若郁夷的災情被捅到天子那里……

    而他卻一問三不知,劉據已經可以猜到,暴怒的天子,會將他怎樣臭罵了!

    而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舅父衛青的遺澤,用一點就少一點。

    總有一天會被耗盡。

    若他真令天子徹底失望,這位君王,是絕對有可能行廢立之事的!

    而且……

    劉據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夢魘。

    漢家自高帝以來,歷代長子為儲,都會遇到磨難。

    惠帝就被高帝嫌棄,幾欲以趙王劉如意代之,還是留候張良獻策,請出商山四皓輔佐惠帝,才讓高帝打消了廢立的念頭。

    想到這里,劉據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張越。

    事實,他能容忍張越輔佐自己的兒子,獨立治縣,除了他本身性格寬仁之外,最大的緣故就是宮中有傳言,此子乃留候之後。

    當年,留候妙策安天下。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遇到惠帝那樣的磨難,這位留候之後能若乃祖那樣出奇策以安社稷。

    惠帝之後,歷經諸呂亂政太宗皇帝入繼大統。

    與高帝一般,太宗皇帝也有廢立之念。

    他甚至將自己的智囊和絕對心腹賈誼賈長沙也送去梁國,輔佐梁懷王劉揖。

    先帝的儲君之位,一度岌岌可危。

    要不是懷王意外墜馬身亡,那位有賈長沙輔佐,又深得太宗寵幸,以為類我的梁王說不定可以入繼大統!

    至于先帝,廢粟太子而後逼殺之的教訓,更是言猶在耳。

    作為劉氏子,劉據太清楚,劉家的帝王,對于社稷和宗廟的看重,遠在父子親情之。

    尤其是他的父親,當今天子!

    而他的父親,不喜歡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哪怕當年,舅父長平烈候在世之日,也多次公開訓斥他。

    認為他性格軟弱,過于仁恕。

    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不類己。

    而不類己就是懸掛于他頭頂的利劍,隨時可能掉下來!

    那時,他日夜驚懼,恐懼不安。

    被長平烈候看了出來,于是帶著他與他的母親,去求見天子,把事情攤開來說。

    終于得到了天子的首肯,說︰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

    之後更是歷次將監國之權,授予給他。

    委以全權,哪怕他多次釋放囚犯,平反冤案,也只是訓斥幾句,並未發怒。

    但,若郁夷縣因旱災而鬧出大問題甚至是民變。

    那麼,他的父親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對劉氏而言,宗廟社稷重于君王,君王重于儲君。

    任何可能危及宗廟安寧,導致社稷傾覆的事情,只要發生了,連天子都要鞠躬謝罪,去太廟告罪于列祖列宗。

    至于儲君……

    但凡做出危及宗廟社稷的事情,哪怕只是露出一個苗頭,也必定被廢!

    粟太子為何被廢?

    因為他有一個可能危及宗廟社稷安寧的母親,所以先帝不得不廢!

    他又為何該死?

    因為,周亞夫、竇嬰為他奔走相告,所以他不得不死!

    他的母親,衛皇後,曾經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他不要忤逆君父,不要逆君父之意。

    但他一直沒有當回事。

    直到現在,他終于害怕了。

    听著劉據話語里的冷冽,鄭全也終于察覺到了一絲恐懼。

    但他不肯服軟,依舊倔強的道︰“家明鑒,郁夷百姓受災,最多不過苦一年,若用張侍中之策,鑿井汲水,架設桔槔,則從此胥吏小人,操持政務,下其手,魚肉百姓,且夫機變械飾,禍亂人心,百年難安啊!”

    張越听著,冷笑一聲,道︰“好叫鄭家令知曉,本官不僅僅要鑿井,架桔槔,本官還要奏天子,請少府卿遣百工能吏,也助臣做機械之利,改良桔槔,使一具機械一日可汲水千桶!”

    他前一步,對劉據說道︰“家可知,機變械飾,出自何處?”

    “嗯?”劉據對此其實也不是很懂,只知道,自他及冠以來,周圍文人,總是在告訴他機變械飾,機心巧詐,奇技淫巧,禍亂人心。

    還舉了秦代的許多例子來佐證。

    “所謂機變械飾,出自莊子天地篇所載的一個子貢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的寓言故事,其辭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則道之不載也!”

    對于擁有著可以無限回溯所讀文章和簡牘的張越來說,只要給他時間和書籍,諸子百家的所有主張和一切理論,他都可以了然于胸。

    可以追溯到源頭,找到每一個說辭的起源。

    張越欠身拜道︰“而家可知,仲尼聞後,如何對子貢說的?”

    張越向前一步,拜道︰“仲尼聞之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識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

    “其意思就是說,那是研討和實踐渾沌氏主張的人,這些人不懂順應時代的變化以社會的道理,只知道抱著過去的老經驗,拒絕一切新事物,這樣的人,子與我,如何能懂?”

    “至于這所謂的機變械飾……”

    “自三王治世,五帝用德,三代以降,歷代先王,都可以算的機變械飾之主了……”

    “伏羲氏教人漁獵,神農氏勸民耕作,倉頡做文字,而有巢氏建立房屋……”

    “機變械飾之說,從未見于儒法黃老列子先賢之言,獨莊子說之,及漢興,魯儒以為是,用之……”

    張越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擊打在鄭全心里。

    鄭全此刻才想起來,這個侍中是黃老學派的!

    在他面前,這機變械飾的理論的l u d ng,根本藏無可藏!

    “莊子之言,不過荒誕之說,而鄭家令等卻奉為瑰寶,若無利益牽扯,臣是不信的……”

    “臣听說,家賓客,谷梁之士李循乃是郁夷豪族李氏之子,臣還听說,郁夷李氏,自郁夷受災便暗中積蓄糧草,圖謀待百姓破產後,兼並其地,沒其家人……”

    “所以,臣說鄭家令是楊朱之士,欲損天下以肥己身……”

    劉據听著,神色變幻不寧。

    事實,他已經明白了過來了。

    鄭全說的所謂擔憂機變械飾,所謂擔心機心巧詐,所謂的害怕徭役傷民,很可能就是如張越所言。

    他們在趁火打劫,他們想要發國難財!

    只是,劉據想不明白了。

    平日里,這博望苑下,一個個都是嫉惡如仇。

    對于桑弘羊征收商稅,鹽鐵官營的做法,恨不得食其肉,吃起骨。

    怎麼,他們轉身就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對于百姓敲骨吸髓,視為魚肉?

    這到底是怎麼了?

    劉據怎麼都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派胡言!”殿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張越轉身看過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吧!

    江公!

    正是劉據的老師,谷梁大儒瑕丘江公。

    只見,這位老大人拄著拐杖,在幾個弟子攙扶下,走到殿中,對劉據深深一拜,道︰“老臣拜見家……”

    他實在是不得不來。

    他其實本不願出現的。

    因為,與一個小年輕對質,太掉逼格了,無論勝敗,都只是幫對方出名而已。

    贏了,天下人會說,南陵張子重雖敗猶榮。

    輸了,那就是被人踩著他的骨頭位。

    他的一切都將成為對方的炫耀的戰利品!

    但,他現在沒有辦法,只能出來力挽狂瀾。

    因為,如今長孫已經愈行愈遠了。

    若連儲君也被撬走,谷梁學派的理想與抱負,怎麼去實現?

    “家明鑒,老臣的弟子李循雖然為人愚笨,但絕不是這種會魚肉百姓,敲骨吸髓之人!”江升一見劉進,馬就拜道︰“就在方才,李循來見老臣,說是其家族準備了粟米十萬石,準備在明歲開春,青黃不接而民苦之時,假貸與民,以助郁夷百姓度過災荒,何來欲兼並其地,沒其家人的說法?”

    他自然清楚,谷梁學派的招牌,就是仁義道德。

    就是仁恕!

    這個招牌不能丟!

    無論如何谷梁士子在太子面前,必須是君子!

    說著,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鄭全,眼里面滿是怒意。

    在他看來,鄭全無疑就是一個天字第一號豬隊友了。

    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據理力爭,還要胡攪蠻纏?

    這不是明擺著授人以柄嗎?

    現在好了,被人抓到痛腳了吧?

    若他再不來,這鄭全就要一敗涂地!

    而谷梁君子們在太子面前,恐怕也從此要被懷疑、被猜測了。

    這可不妙!

    親親相隱的社會都還沒有開始建設呢!

    谷梁學派,更只是一個少數派。

    若無儲君支持,要不了幾天,谷梁學派就要堅持不下去了。

    畢竟,江升很清楚一個事實谷梁學派能有今日,能在公羊學派的霸權下,守住一些利益。

    靠的就是兩個東西。

    第一,大漢太子的青睞。

    正是太子青睞,才有很多年輕人來求學。

    若沒有太子青睞,年輕人肯定拍拍屁股,都去學公羊了。

    這第二,就是世族豪強的支持了。

    尤其是關東地區的士族豪強們,普遍傾向于谷梁。

    公羊學派只是在北方郡國佔有優勢而已。

    但一旦,失去了太子信任,關東郡國就可能去找其他d i l 人。

    譬如,思孟學派,甚至是公羊學派。

    大不了,不要親親相隱就好了。

    反正,他們也沒有指望谷梁學派,真的能幫他們扛住漢室的打壓。

    他們只是想要多一個發聲渠道而已。

    被江升一瞪,哪怕是鄭全,也只能匍匐頓首謝罪,拜道︰“家,此皆臣之罪也!是臣理解不深,不明大義,願請辭家令,為家一僕從,以謝罪!”

    這就是要玩苦肉計了嗎?

    張越心里冷笑著。

    他都能猜到,江升的意圖了。

    他就是要把這個事情給糊弄過去!

    反正以劉據的性格,大約過個幾天,也就過去了。

    張越于是看向劉據,這位大漢儲君,若還想和稀泥,還想著退讓,不肯處置。

    那麼……

    他也沒有辦法!

    只能書天子,嚴明此事!

    不是他一定要與劉據做對,而是張越很清楚,這個事情若是處置不好,他又沒有報告。

    等天子知道了,板子打下來,可不止劉據會被罰!

    他這個侍中還有劉進,統統跑不掉!

    就听劉據道︰“老師,您不該來的……”

    他提著劍,站起身來,道︰“孤雖德薄愚笨少才能,但也知道,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的道理!”

    “高帝斬白蛇,草創基業,就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

    “太宗與先帝,輕徭薄賦,除肉刑,去誹謗……”

    “孤聞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百姓若與國家離心離德,則國恆亡!”

    “此事,孤當親奏父皇,令御史中丞議之!”

    “家!”鄭全听了,恐懼萬分。

    奏天子,讓御史中丞參與?

    而此事就一定會被查的底朝天!

    他的所有行為都將被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家……”江升也慌了。

    太子這樣做,豈非說明了,太子已經不信任他了?

    “老師勿復言!”劉據提著劍,看著自己的恩師,意味深長的道︰“孤意已決,且如今郁夷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孤當親臨,以撫民心!”

    劉據是真的怕了!

    若郁夷災情果然嚴重到那樣的地步,以漢室百姓的性情來說。

    肯定是反他娘!

    一旦鬧出民變,哪怕最後平定了,他這個太子,也將受到朝野指責。

    到那個時候,別說是江升了,他自己的性命都陷于危險之中!

    那些不喜歡他的人,他的兄弟們。

    特別是貳師將軍李廣利,恐怕要高興的撒花了。

    他雖然性格寬厚,為人仁恕,但也沒有蠢到會不惜自己的性命。

    況且,今日的事情,也讓他醒悟到了一些東西。

    他的老師,他的臣子們,那些往日的君子們,恐怕,未必如他們在自己面前表現的那麼高尚。

    就如這鄭全,還有那個李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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