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亮時, 迷迷糊糊中, 有人在耳邊吹氣。阿蘭睜開朦朧睡眼, 看到步蓮華蹲在床榻邊,見她睜開眼望過來,抬起手指比了比。
他衣裝齊整,看起來已是醒了很久, 精神也不錯。
阿蘭揉了揉眼楮, 伸了個懶腰, 翻過身小聲問他︰“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
阿蘭見他笑眸明亮, 有眷戀之意,問道︰“你是要離開這里嗎?”
他點點頭, 笑道︰“嗯, 有事情做。”
“行嗎?”阿蘭爬起來擔憂道, “你要是眼楮疼了怎麼辦?”
“很快就回來。”步蓮華笑了起來,在她耳邊說道, “今晚就回。”
阿蘭這才放下心,打了哈欠,懶懶舒開胳膊, 圈住了他︰“抱抱……昨天本來想去找你。”
步蓮華低聲道︰“昨晚海棠開了。”
我特地扎了花燈,願與你夜賞花,可惜你沒來。
“你眼楮……傅青說, 他說話你不听,要讓我來說……”阿蘭說,“他要我把你的眼楮蒙上, 他還說,你一直都在騙我,其實你在忍著疼……”
步蓮華好笑道︰“他只是嚇你,不疼的,比起之前那些,這些天也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又騙人。”
步蓮華輕輕推開她,哄道︰“好了,我要走了。身上藥味重,不久待了……”
“哪里重了?”阿蘭不舍道,“在你身上聞到藥味,我很安心。”
許是到晨起的時辰了,宮人們入殿,乍見榻邊多了個大男人,驚慌欲叫,定楮一看,那身穿蒼色常服,腰系紅瓔珞的男人,正是步蓮華。
“蓮華公子……”
“被發現了。”步蓮華道,“輕聲,別告訴主公。”
阿蘭詫異︰“你偷跑進來的?”
步蓮華指著窗口︰“和值夜侍衛商量了一下,翻窗進來的……”
“又不是不讓你走門……”
“主公在外殿。”步蓮華笑眯眯道,“我只好走窗了……”
阿蘭默了片刻,笑道︰“他說收拾你,也只是說說而已。”
“是真的。”步蓮華輕聲道,“家中有好姑娘的,都不會認為我是良配,任我看上誰家的姑娘,姑娘的父親都要收拾的……”
阿蘭著急︰“你不要這麼想!”
“我會努力……做良配的。”
話是這麼說的,可人不是這麼做的,阿蘭抬起手示意他等一會兒,扭過身去,解開肚兜,手摸了好久,扯出一條紅綾︰“我一直給你收著呢……既然要做良配,首先就是愛惜身體,不能硬撐,也不要任性,戴上。”
步蓮華呆滯了片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話。
原來你一直把紅綾貼身系在腰上,你睡覺不硌嗎?
步蓮華接過那條紅綾,拿在手里垂眼看著,目光就像盯著一條冷冰冰的蛇……只不過,剛得知這條蛇一直被她暖著,心中滋味復雜,眼神也變了。
起碼不再是苦大仇深,想撕掉這條紅綾。
“原先那個我給弄丟了之後……就一直怕這條也丟,所以就纏在了腰上,你要是不嫌棄你就戴上……”
“我要去做事情……”
阿蘭卻輕輕搖頭︰“你太任性了。那次與你說蒙眼的白綾被我弄丟了之後,你特別開心,我看得出來。”
步蓮華苦笑︰“沒有人會喜歡黑暗……明明能看到,卻偏要讓自己看不見。”
“你是為了活著。”阿蘭拿過紅綾,幫他蒙上,“命才是首要的。”
“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步蓮華好似生了悶氣,郁郁說道,“一直以來,好像所有人對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能活著就好……可我活著,不能沒有其他東西。嘴里說著你活著就好……實則是讓我活的有用。”
阿蘭好像明白了他反感蒙上眼楮的原因。
“蓮華……求你,先惜命,再想別的,好嗎?”阿蘭輕輕把紅綾打好結,低聲說道,“我相信你將來絕不可能是無所建樹的那種人,但那些功名成就若要讓你拿命去換,我寧可你一事無成,我能接受,只要你能好好活著。”
步蓮華推上一邊紅綾,看著她說道︰“我不能接受。”
兩個人像是在鬧不愉快。
阿蘭皺眉,說道︰“拉下去,遮好!”
“我要去做事,這些很誤事……”
“不可能。”阿蘭生氣了,“步蓮華你二十多年都是如此,現在說蒙上眼楮走不了做不成事了?大半年前,你敢蒙著眼到龍泉宮偷玄黃弓也沒見你把事給耽誤了,怎麼現在讓你蒙上眼,你就要誤事了?!”
她聲音一高,步蓮華愣了好半晌,也不再反駁,默默把紅綾拉下蓋好,自己又挽了個結,系緊了些。
“怎麼了,怎麼了?”蕭九循聲進來看情況,見步蓮華在,愣了一愣,道,“嘿!你怎麼來的?!你還長能耐了,還跟我閨女吵架了啊!”
他推著步蓮華往外走,還回頭說道︰“閨女放心,我這就讓他從你眼前消失!走走走……”
推到門外,步蓮華先行認錯︰“主公,是我有錯在先。”
“可不就是你有錯在先嗎!”蕭九說道,“昨晚看你做事仔細,還剛想夸你來著,你就原形畢露了,你好生厲害!怎麼進去的?!”
步蓮華默了會兒,老實回答︰“走窗。”
“呵呵……”蕭九手都抬起來了,笑著問道,“誒,對了,听說你最近身體狀況不錯?”
忽然關心起他的健康狀況,步蓮華錯愕後,連忙點頭︰“嗯,傅青說,近日恢復的不錯……”
步蓮華就差拉著他的手,真誠告訴蕭九︰我是有希望把身體養好的,主公。
哪知蕭九答完那就好之後,一巴掌招呼下來︰“那我就能放心收拾你了……嘿!臭小子,誰讓你躲的!”
蒙上眼楮後,對于危險來臨的反應就敏銳了許多,蕭九掌風刮來時,步蓮華下意識就躲了。
“主公……我要到昭西去,剛設下的一條消息線可能出了些問題,信件不通……”
“你往哪設的線?”
步蓮華慢慢答道︰“余樵別宮。”
與南都的龍泉宮不同,北朝軍機政務核心,全都在太子王臨坐鎮的余樵別宮,多年來,為防北朝安插線人,別宮幾乎只能進不能出,連後宮日常用的食物和水,都是由太子親信兵親手將這些東西倒入宮牆開的取食口,由里面的人取食,再給後宮諸人送去。
太子王臨有妃三位,育三子六女,兒子三歲之後,就送出別宮,隨軍長大,女兒則同母親一起,深居別宮之內。
王臨在別宮外搭建軍機營,平日里國事政務,都在軍機營進行,而後宮,他不去時,是鎖起來的。
整個余樵,無論是軍總台還是別宮,都像四周嚴密的鐵桶,很難安插人手進去探听消息。
把消息線伸進余樵……蕭九微怔,是該說步蓮華初生牛犢不怕虎,簡直是頂著刀尖胡來,還是該夸他……有兩把刷子呢?
蕭九扯著他衣領,嘿嘿笑道︰“你小子,胃口還挺大,你娘十年不敢動的地方,你這才幾天,倒是鋌而走險玩命來了……”
“我娘想錯了,她不是不能做到,而是不去做。”步蓮華不緊不慢道,“總軍台難設消息線,雖有我方人在,但為安全起見,無大事並不會啟用那人。而別宮……我娘認為,別宮里王臨的妻女們,常年來不出宮不走動,設了線也對戰事無用……因而她棄了余樵別宮。”
“你覺得有用?”
步蓮華微微笑了起來,似是很開心︰“有,內外齊攻,最是有效。”
“你安□□去的……是什麼人?”
“阿蘭從彭城救回的一個姑娘。”步蓮華說道,“原本是洪州彭城一戶人家請的西席,識字通書。”
蕭九震驚︰“你怎麼讓她順利進的別宮?”
“教養嬤嬤。”步蓮華說,“別宮死了幾個教養嬤嬤,他們缺這些,我讓她混入南遼的教習館……就這樣。”順理成章的進了別宮。
“教養嬤嬤?”蕭九擰著眉,“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王臨教導女兒用的。”步蓮華道,“他的小女兒過了年就十五了,按照南遼定下的規矩,要請教養嬤嬤教她……床笫規矩,以後好將她送人。”
蕭九一陣後怕,幸虧女兒沒有在余樵長大,听聞余樵街上,早已見不到女人了,他陣陣發寒,不自覺的就罵了出來︰“娘的,那群南狗……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去!”
步蓮華告辭,蕭九出了會兒神,又見步蓮華走的平穩,蒙了眼仍像能看到路,又自語道︰“步實篤到底是怎麼教的,奇了……”
月霜到宮中見阿蘭時,阿蘭剛從別苑回來,氣喘吁吁地拿起茶杯,看了眼旁邊的宮人,見無人多嘴叮囑她守規矩小口喝,很是暢快地仰頭一口喝盡,才坐下來,深吐口氣。
月霜在窗外蹦著,沖她招手,阿蘭嚇道︰“你別蹦啊!你肚子里的孩子要是……”
月霜從不會好好走路,跳著進來,笑著問她︰“你見過生孩子嗎?”
阿蘭點頭,她見得多了。
“生孩子有沒有一攥勁,孩子呼啦一下就出來的?”
阿蘭搖頭︰“怎麼可能,有的使勁一天都不能夠……”
“既然那麼難生,我像現在這樣蹦。”月霜跳起來,說道,“你覺得孩子會掉出來嗎?”
有道理,但阿蘭覺得不太對︰“你這是歪理……”
“當年阿娘們都是挺著肚子還在戰場上砍人腦袋,一個出問題的都沒有。”月霜說道,“要我說,我也應該這樣……但是大宛立國後軍規變了,好煩……”
“之前……可以?”
“之前都沒立國,誰管呢,都憑本事,你說像她們那些,好不容易拼到將軍,統領一個軍,要停一年去生孩子,誰服你啊!”月霜說,“寧哥和七哥他們都是在戰場上出生的,最厲害的是湘哥……干娘生湘哥時正在撤退,後面有追兵,干爹指望不上,干娘就大吼,混賬你再不出來,老娘就剖開肚子把你扔了喂狗!湘哥慫,一下子就出來了,連哭都不敢大聲哭……”
兩個姑娘笑作一團,阿蘭想起春風滿面溫柔教導她騎射的江迎台,輕聲說道︰“真是……不容易啊。”
“都是為一統打拼的。”月霜說,“不容易也要前行,再難也不願放棄,為了前行,這條路上有多少血,埋了多少尸骨?為了他們,我們也不能停下來。阿蘭,我等著你一統南北,祭先烈祭英雄的那天,一定別讓我失望!”
阿蘭笑著點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今晚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