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日後,物質界。
洪州市,禾下區。
悶熱的下午,亟待一場暴雨。
黃花小區號樓一單元202室內,沈秀梅接了一盆自來水端到兒子房間,給他翻身擦洗。
房間窗戶大開,落地扇也調到了最高檔,呼呼吹著熱風。夏天的空氣黏糊糊的,沈秀梅卻舍不得開空調,想盡量省些電費。
兒子成為植物人已有十年,家里的經濟狀況越來越糟,她只能讓自己多辛苦一點,增加擦洗次數,給兒子消暑降溫。
擦洗完畢,她把兒子扶起,攙到床邊自制的起立平台上,用寬松的拘束帶綁好軀干,幫他活動胳膊、腿腳。醫生跟她交待過,每天讓病人被動站立一小時,可以預防肌肉萎縮,提高軀體平衡力,並刺激患者樞神經,有助于早日恢復。
十年來,她盡心盡責的護理兒子,喂食、清潔、擦洗、按摩、陪他說話唱歌,從無一日間斷,只盼他早日睜開眼楮,再看看自己。哪怕他再也說不了話、喊不出一聲“媽”都沒關系。
然而生活帶給她的,只有一次次打擊。
兒子的情況始終不見好轉,年前,丈夫又突然去世。
家里失了頂梁柱,她每天的時間都花在兒子身上,沒法出去工作。眼看著即將坐吃山空,她不得不在附近便利店找了個夜班的兼職,雖然工資微薄,好歹有了進項。
日夜操勞、睡眠不足的日子漸漸拖垮了她的身體,才五十歲頭發就全白了。隔差五有些頭疼腦熱的毛病,她總是胡亂吃兩片藥硬挺過去。
鄰居們勸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她都是笑笑就算了。不壓榨自己,咬牙苦熬,還能怎麼辦?
物價越來越高,儲蓄一天天縮水,兒子需要持續護理,女兒方沫又在上高,學雜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方沫學習成績那麼好,老師都說她是重點大學的苗子,可不能耽誤了!
好在女兒很少讓她操心,每學期都拿獎學金不說,放了暑假還去快餐店打工賺錢,貼補家用。有這麼個懂事的女兒,她總算稍有些安慰。
沈秀梅胡思亂想著完成了今天的規程,給兒子又擦洗了一遍,才把他放回床上;然後洗了把臉,開始準備晚飯。
正洗菜的時候,有人敲門。
會是誰呢?
這幾年,親朋好友都疏于走動,家里門庭冷落。什麼人這時候來拜訪?她把青菜放回水槽,雙在圍裙上擦了擦,去客廳應門。
打開防盜門,外面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
女子約莫二十歲上下,穿著飄逸的素紗衣,左腕系一圈紅繩,繩上拴有一枚鈴鐺,右勾著一頂大檐草帽,赤足穿著木屐,美得跟電視里的仙女兒一樣。
“您好,請問方白在家嗎?”她有禮貌地問道。
沈秀梅還以為自己听錯了,“誰?你找誰?”
十年前那起事故後,除了開初那兩年兒子的同學、朋友專程來慰問,便再也沒有人記得起“方白”這個名字了。偶有親戚朋友寒暄問起,也只會用“你兒子”指代。就連沈秀梅自己都下意識地避免用名字來稱呼他。
她會跟鄰居說,“我家兒子還是老樣子”;也會跟女兒說,“該喂你哥吃飯了”……方白已經不復存在。他被消解成了只存在于這個家庭的“兒子”和“哥哥”兩個概念。
當一個人的名字不再被提起,只剩一個輕描淡寫的指代,這個人才是真正死了。方白雖然沒死,卻已被社會遺忘,留下的只有空蕩蕩的軀殼。
所以,當來客問起“方白在家嗎”,她竟惶恐起來。
來人仿佛沒看見她神情的不適,面帶微笑道︰“方白,您的兒子在嗎?”
“在,在家,”沈秀梅心茫然,不自覺地答道。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反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我兒子干什麼?”
“我姓甦,”來客抬起小臂輕輕一揮,仿佛在驅除什麼看不見的煙霧。她的從沈秀梅眼前劃過,一瞬間變幻了八種勢,卻完全沒有引發對方的疑怪。
“我想看看你兒子。”甦洛荊話語輕柔,聲音帶著一股奇妙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不知為何,沈秀梅覺得這女子很是親切,讓她看看兒子應該沒什麼不妥。
“好啊,進來吧,”沈秀梅讓開門,請客人進屋。
甦洛荊款款走入,木屐踩在瓷磚上,發出 噠、 噠的聲響,帶著特定的節奏,很好听。
她指方白的房間,“是那屋嗎?”
“是,就在床上。”
“好的,你回廚房繼續洗菜吧。”她用柔柔的聲音指揮道。
沈秀梅听話地轉身,迷迷糊糊地返回廚房洗菜、淘米。
甦洛荊微微松了一口氣,回身關閉了防盜門,低聲自語道︰“想不到我也有用快速催眠術入侵民宅的一天!”
她轉頭打量著這間公寓。
室一廳,一廚一衛,九十多平,打掃得干干淨淨。
家用電器齊全,但型號大多陳舊,裝修也是典型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風格——實木原色、裹門包窗,一股落後于時代的味道。
一周前,她讓管家做了秘密調查,知道這處房產是方白的父親方興建當年購買的婚房。
方興建曾是一位高級汽修技師,後來娶了沈秀梅,婚後不久開了家小型汽修廠。因為做人誠信,從不搞歪門邪道,贏得了一批熟客,生意還算不錯。雖然賺不到暴利,發不了大財,也稱得上產階級。
方氏夫婦感情良好,育有一子方白,一女方沫。
十年前,方白十八歲。為慶祝被“太谷大學”免試錄取,他與十幾位同學共去廬山驢行。誰料天降橫禍,方白在登山過程摔下山崖,重傷昏迷,雖經搶救成功存活,也成了植物人,從此一睡不醒。
為救治方白,方家花費巨大,家境一落千丈。
沈秀梅辭去工作,專職護理兒子。
方興建賣掉廠子,重新給人打工,不分晝夜地接活兒,拼命賺錢。年前的某天夜晚,他接到一個熟客電話,說車子拋錨在環城公路上,急忙驅車趕去,修理完返回的路上竟遭遇劫匪,不幸被殺身亡。
要說慘,這家人的經歷確實挺慘。但甦洛荊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大小姐,這種故事還打動不了她。
她在意的是,方白此人到底有什麼特別,能讓一個神秘的墟界巨獸為他的甦醒而奔忙?
難道他真是“大黃”的主人?
帶著這樣的好奇,她走進了房間。
目標人物穿著白色背心、四角短褲,正躺在涼席上。
與想象“形銷骨立”的模樣不同,他面色紅潤,身體氣味清新,胳膊、大腿上雖無明顯肌肉,看起來也很健康,若非插著鼻飼胃管,一點都不像一個昏迷了十年的人。
甦洛荊很清楚做到這點需要多大努力。
她母親當年也是植物人,父親雇了一個隨時待命的醫療小組,有專人負責她的飲食,為她按摩、清潔身體,助她保持活力,可母親最後還是去世了。
沈秀梅只有她自己,仍把兒子照顧的很好。
甦洛荊走到床頭,注視著這個長眠者。
他神情安定,呼吸平緩,好像一個正在午睡的正常人。
甦洛荊感覺不對,又說不清哪里不對,索性不做無謂的思考,靈蘊雙目,直接開啟天眼。
在精神力的感應下,眼前這具軀殼內部確實空空如也。
既然如此,就按照計劃,完成與巨獸的約定吧。
她將左抬至眼前,注視著腕上的紅繩鈴鐺,精神力化作無數細密的觸須,探入其。
這種行為,這幾天她每天都會嘗試數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原本祭煉隨心的“破幻鈴”如同一件死物,對精神召喚毫無反應。
都是因為那個混蛋大黃!封印了她的鈴鐺,脅迫她尋找方白肉身!
唯有寄宿者的靈魂回歸,脫離鈴鐺,封印才能解除!
現在找到了人,破幻鈴給她的精神反饋立刻不同了。
如果說之前的破幻鈴被變成了一塊磚頭,現在它就是一個裝滿了水的淨瓶,瓶塞已被拔除,只等著水被傾倒出來。
甦洛荊若有所思,精神力化作蠶絲,如結繭般包裹住了整枚鈴鐺,然後輕輕晃動腕,鈴鐺隨即振響。
這一聲振鈴,在現實的世界里,只似少女掛在窗台的風鈴般迎風鳴脆、叮當悅耳;而在整個黃花小區的居民的心,卻變成了黃鐘大呂般的轟鳴。
魂兮——歸來!
一千多人,無論他們是在學習、工作、上網、玩游戲、看電視、洗衣、做飯……,都在在剎那間停止了上的動作。
那一瞬間的失神里,他們的心靈被某種偉岸高渺的存在包容,又被迅速拋棄。當鳴響逝去,每個人都悵然若失。
他們推開窗戶,走出戶外,望著天空和遠方,詢問著身邊的其他人——“你听見了嗎?”
每個人都點著頭說“听見了”。
但那到底是什麼聲音?
炎熱如蒸的城市,忽然間烏雲蓋頂,預示著一場暴雨的來臨。
閃電劃過天空,雷鳴一聲比一聲更近。
人們紛紛散去,各自回家。那心的鳴響也許只是幻覺,是一次普通的雷擊吧!他們輕松地說服了自己,很快將其拋諸腦後,回歸了自己柴米油鹽的生活。
沈秀梅脫離了渾渾噩噩的狀態。
她放下的番茄,低頭看向案板。
案板上整整齊齊擺滿了洗好的青菜、蘿卜、黃瓜、茄子、蒜苗、青椒……夠她做好幾頓飯的量了!
“我這是怎麼了?跟失了魂兒似得!”她用濕濕的背揉了揉額頭。恍惚間,她記起家里來了客人。
怎麼能把客人丟到一邊,自己跑來洗菜?得趕緊看看去。
對了,客人是誰來著?模樣記不清了……
她出了廚房,一眼就看見自家防盜門開著,客廳里空蕩無人。
“不好!”
沈秀梅心里“咯 ”一下,飛也似地跑到兒子房間。
屋里還是沒人!兒子的胃管也被拔出扔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到床前,卻見這個沉睡了十年的孩子已經睜開雙眼,正直愣愣地瞧著她。
沈秀梅後退一步,渾身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好。震驚、喜悅、悲傷、還有不可思議,種種情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半晌說不出話。
方白此時還未完成重新熟悉身體的程序。看見衰老的母親,他努力地運動嘴角肌肉,扯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喊出一聲微弱但清晰的話語︰“媽!”
窗外,一道長龍似的閃電劃過。
雷鳴後緊接著“嘩”的一聲巨響,傾盆暴雨瞬間落下。
下載免費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