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上本是一片喧囂, 在前頭鐘離晴與明秋落相斗之際, 更是引來無數觀望探看, 縱使不用神識也能輕易察覺那些並未刻意收斂的關注;然而,在明秋落推門進了那刻有傳送陣的房間,?u堯出現以後, 這人聲鼎沸的街巷便像是被抽去了魂兒似的, 安靜得听不見半點雜聲。
沒有人說話的聲音,沒有東西踫撞的響動, 就好像全天下只剩了鐘離晴與?u堯兩人一般。
她甚至希望這不是某種比擬的假象, 是真切發生的事。
閉了閉眼楮, 壓回了那股子幾乎要沖破藩籬的淚意,鐘離晴淡下了面色, 不願教?u堯再見到她眼底的軟弱, 只是到底無法釋懷,唯有故意冷下聲音問她︰“你口口聲聲夸這個、貶那個的, 又把個什麼‘良配’不‘良配’的混賬話掛在嘴邊……既如此, 不妨與我掰扯掰扯請教?u少主, 從來人倫大禮都只說是陰陽相合, 怎的你與我介紹的‘良配’,都是女子?”
“人倫大禮, 不過是凡人的桎梏罷了,你既然已經脫離凡胎,大可不必拘泥于此陰陽之說,無非源自天道, 道法自然,卻不止于男女這副皮囊。”?u堯像是沒有發覺鐘離晴的神色一般,泰然自若地回答著,只是負在背後的雙手卻死死相攥一起,掩在寬大的袖擺之中,不肯教人察覺她的異樣。
“原是如此,倒是我膚淺了。”鐘離晴聞言一笑,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又詰問道,“那再請教?u少主,又是依據什麼,給那幾位姑娘評定了甲乙丙等,歸為‘良配’之列呢?依不才之拙見,莫說明秋落姑娘,姬無願姑娘,就是那日替我佔卜治療的岑姑娘也是才貌雙全,人品貴重,怎的也都不見你提起?獨獨就對嬴惜和席御炎贊不絕口?照我說,怕是你自己覺得是心中‘良配’,暗自看上了人家,偏生要扯著我一起,亂點什麼鴛鴦譜!倘若教我猜中了,我也不推脫,你若是真有意,我大可替你在她二人面前美言幾句……”
眼看著鐘離晴顛倒黑白地亂說一通,且越說越離譜,?u堯臉色一白,想要開口說什麼,卻又無從辯解,無意識地咬住了嘴唇,不想咬得狠了,自己也不在意,薄唇頃刻間就咬出了一道血口子,沁出一絲血色,而她似無所覺,仍是用力,宛若一點痛覺不曾感受。
她這般不愛惜自己,又是無意間泄露出的惶惑之態,卻教鐘離晴心疼不已,驀地住了口,再也講不出擠兌的話,咬咬牙,目光轉了又轉,還是定定地落在她殷紅了一點的唇上,挪不開去。
一個沉默,一個愣然,俱是訥訥不言,尷尬之間卻又多了幾分無聲的情愫,仿似是心有靈犀地感覺到了那人的苦楚,就像是感覺到那人與自己一般的苦,而又會為著對方更成倍的苦。
哪怕?u堯再怎麼口是心非,欲蓋彌彰地拒絕,鐘離晴卻始終篤定一點︰對方為她牽動掛念的心,並不比自己少半分……至于她那始終不肯明說的苦衷,那總是要將自己推得遠遠的顧慮,只盼能有一天,對方能想開了與她說個明白,倒也不枉自己這麼拋下顏面尊嚴得死纏爛打,不肯罷休。
因著這一點僥幸,一點執念,鐘離晴便像是銬上了名為“?u堯”的枷鎖,自個兒不肯解開,也不許旁人來解。
“有時候,我真想給你一劍,或是挖開你的心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石頭做的。”相顧片刻,鐘離晴忽然發了狠似的,一把揪住了?u堯的領口,在她猝不及防之時,粗魯地將她推到了廊柱上,惡聲惡氣地質問道。
“你說的不錯……總是我對你不住。”由著她揪緊自己的衣領,磨紅了脖頸細嫩的肌膚,?u堯苦笑地垂眸,又悄然抬手覆在鐘離晴的手背上,卻並不是將她拉扯開,反倒小心翼翼怕傷著她一般,宛如對待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害怕驚擾了暫留的蝶翼,僅僅是靠近一點的溫度也足以憑依慰藉那份壓抑的苦楚。
手背上覆了一點溫熱,鐘離晴如何不察,卻是從那珍而重之地輕觸中體味出了一星半點的纏綿,心中一動,揪住她衣領的手指一松,順著她的頸項揉了揉,而後拈起她的下巴,湊上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同樣的柔軟相貼,像是闊別了一個世紀的距離,卻又為著那鐫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熨帖而雙雙戰栗,就仿佛那麼多有意無意的誤會,那麼多似是而非的執著,全都融化在這無聲的纏綿之中了。
鐘離晴將她咬破的菱唇含在口中,牙齒輕輕合了一下,叼起那一處軟肉扯了扯,有心教她吃痛,卻又在自己先不忍了起來,不待片刻,又自顧將她唇瓣輕輕裹住,只是用舌頭沿著唇線溫柔地描摹,特特避開了那血口子,含吮了一下又立即小心地貼住了她的唇瓣,偶爾舌尖試探著輕點幾分,又倏然收了回去,唯恐觸痛了她。
與她唇貼著唇溫存了許久,滿腔無從化解的奎怒怨憤都宛若逸散不少,鐘離晴心底喟嘆一聲,正要松開鉗制住她腰身的手,也松開拈住她下巴的指尖方才意亂情迷之時,似是沒注意收住力道,也不知道是否將她嬌嫩的肌膚掐得留下了紅印。
懊惱之余,卻不想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眸子褪去了霜雪無極的冷冽,褪去了漠不關心的平靜,猶如匯聚著風暴的海面,醞釀著岩漿的火山,竟是教她心口一窒,隨即,又怦怦狂跳起來。
“你……”鐘離晴蹙了眉,正要開口,後頸一沉,眼前一暗,卻是被一股力道扯進了那人懷里,余下的話,盡數吞沒在狂風驟雨般的激吻之中。
她從來不知道,如?u堯這般清冷淡漠的女子,也會有這麼肆意縱情的一面那是翻天覆地的風暴,是噴涌熾熱的岩漿,是教她隱約生了臣服之心的忐忑懼意,卻又不期然興起一分隱秘的眷戀歡喜的熱情。
口中已然嘗到不屬于自己的腥甜,卻又是被那痴纏的唇舌迷得神炫目暈,難分今夕,好一會兒,鐘離晴才將那貪得無厭的訪客推出了門戶,喚回了幾分為數不多的神智,低喘著詰問道︰“你、你這又是……做什麼?”
方才不還口口聲聲要替自己尋個“良配”麼?
怎的一言不合就撲將上來了?
雖然半推半就允了這反客為主的親狎,卻不能教她再次不明不白地糊弄過去。
鐘離晴抬掌抵住她又要欺上的吻,執拗地望著她,大有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架勢。
輕輕嘆了口氣,在她掌心啄了啄,一把握住那羞怯地就要收回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胸口,?u堯的雙頰還透著方才留下的薄緋,神色雖淡,那雙幽邃的眼眸卻瀲灩著柔情似水的暈光,只是被這樣的眼神一望,鐘離晴便覺得心底軟成一片,無一不從縱是要了她這條命都能毫不在意地舍了去。
“我原是想著,那嬴惜乃是僵王之身,不死不滅,與天同壽,又對你死心塌地,有她陪著你,總好過留你孤零零地一個……”?u堯說著,指尖一下一下撫著鐘離晴的眉眼,眼中不經意間流瀉的哀色教她沒來由得心悸,生生壓下了將要出口的譏諷,只是凝眉不語。
“至于那席御炎,有幸得了地獄妖蓮的傳承,得成魔君之體,來日必定成就非凡;她又蒙你相救,對你也算是情深意重……若是你選了她,倒也將就。”?u堯接著說道,只是還沒說完,鐘離晴便已掙扎著要從她懷里脫出。
“說到底,還不就是要將我推給旁人!好,便是如你所願又何妨?我這就去找她們!”雖則嘴上惱恨地叫囂著,卻只是紅著眼瞪向她,始終沒能掙得脫,反而被她攬得更緊,幾乎是被揉進了她的臂彎間。
“我與你說一個故事,你且听完要殺要剮,要去要留,我全都依你,可好?”
“那好,你說吧,我自听著。”鐘離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鎮定下來,隱隱覺得自己將要揭開一直以來遮蔽清朗的濃霧了緊張期待之余,又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懼,教她強自壓下了。
“天道初蒙,分化二聖,其一司宙,其一司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此二者即為萬物之始。”?u堯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撫著鐘離晴的背脊,似是在緬懷著什麼,“而後,二者化為靈體,有了神識與神力,也有了……情。”
“然後呢?”鐘離晴听到這兒,心里一個咯 ,頓生不詳。
果然就听?u堯輕笑一聲,娓娓之語卻暗藏鋒機︰“天道不容,降下天譴,世世相負,不得相守。”
鐘離晴腦中一片混亂,又壓下那驟起的思緒,好半晌才輕聲問道︰“你的意思是,故事里說的……是我與你,對不對?”
世世相負,不得相守。
究竟是多大的罪孽,要承受這般狠毒的詛咒?
“這是我尋到你的第七世。”听到這兒,鐘離晴忍不住抬頭看她,驚愕于她言下之意莫非?u堯一直都帶有前世的記憶?
那她所經歷的前幾世,究竟是誰負了誰?
若是她負了自己也罷,若是自己負了她……鐘離晴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心口悶得發慌,痛得難忍。
“如此互相折磨,又是何苦?不如相忘于江湖……”鐘離晴忍著心痛,一字一句輕喃道,終于生出一絲悔意,“我不該逼你,不該……”
“不,原也是我先來招惹的你,本是想著見你一面就好,又想著與你結為知交好友,慢慢地,便不知足了……我心里嫉妒成狂,面上卻只能一次次將你推開,”?u堯摟著鐘離晴的手緊了緊,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揉進骨血里,偏生糾纏的兩人俱都覺不出疼似的,誰都不肯松開片刻分毫,“本以為能夠放手的,就如同前幾世一般……只可惜,我終究不甘心,哪怕只是嘴上勸你兩句,想象一番你與旁人在一起的場景,我便心痛地喘不過氣來。”
說到這兒,?u堯頓了頓,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卻比任何時候都教人心動,那淺淺的笑意淌進了眼底,像是揉碎了金子撒進了一池剔透柔波,折射出粼粼的清韻輝芒︰“你說過,我欠你一個答案。”
鐘離晴被她抓著的手像是觸到了烙鐵,燙得一顫,而比手背更燙的,是她的臉頰?u堯看著她的目光,像是一寸一寸吻在了她的臉上,繾綣又虔誠。
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那答案不是她想听見的,卻又陡然生出更甚百倍的渴望期許是否能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是她想要的那一個?
或許這就是“情”之一字的可怕之處,教人為之舍生忘死,如痴如狂,教人宛若登極乘風,歡喜至別無所求,也教人卑微如塵土,又從塵土中開出心碎的花來。
“……你說,我听著。”掌下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鐘離晴卻覺得自己的心跳要比掌下更急切些。
像是察覺到鐘離晴的緊張,?u堯微微一笑,那笑不知怎的又染上了三分澀意這澀意不是為著自個兒,卻是為了被她三番兩次拒絕卻依舊不改初衷的鐘離晴因而喉頭一哽,輕柔的聲線里也不自覺漫上一絲愴然,獨獨凝視她的目光,不曾有半分閃躲錯離,像是怕她懷疑自己的誠懇︰“心悅君甚,雖百死其尤未悔……”
尾聲的“悔”字,湮沒在再一次相依相偎的唇齒之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