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疼。
“鐘離姑娘、鐘離姑娘……”
渾身都疼。
“鐘離姑娘,能听見我說話麼?”
好像全身的穴鞘都被針扎似的疼。
“鐘離姑娘, 鐘離姑娘?”
鍥而不舍的呼喚教鐘離晴的意識一點點回籠, 慢慢睜開眼, 眼前是一襲熟悉的月白裙衫, 而那清俊文雅的姑娘正滿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見自己看過去, 她神色一松, 小心翼翼地伸手來扶,柔聲問道 ︰“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蹙著眉頭看了一眼她緊緊攥著自己的手,鐘離晴嘗試著抽回手, 每動一下都感覺到無比的疼痛——嘆了口氣, 她放棄了掙扎, 低聲答道︰“我沒事。”
盡管如此,心細如發的岑北卿還是從她極細微的神情中察覺到了端倪,抬手在她肩側輕輕輸了幾分靈力, 一邊悄悄注意鐘離晴的神色, 見她眉峰逐漸松了下來,這才收回了手, 坐在床沿看著她, 柔聲細語地與她敘話。
“我這是怎麼了?”鐘離晴記得︰自己原本是按照岑北卿予她的劍譜在修煉,正覺著壁障有所松動, 下一刻卻忽的靈力爆發, 狠擊穴鞘,疼得在榻上直打滾。
經脈寸斷,鮮血淋灕, 沒一會兒就失去了意識。
究竟是她行功出了岔子,還是這本劍譜……有什麼問題?
鐘離晴心里一沉,驚疑不定間,看向岑北卿的目光卻一派純澈溫和,絲毫不見陰霾,好似只是單純地不解一般。
岑北卿遲疑了片刻,一邊用沾了露水的絹帕輕點鐘離晴的唇瓣替她濡濕,一邊婉聲與她解釋道︰“昨晚你離開後不久,我本打算回房歇息,卻感覺到你屋中不同尋常的靈力波動,情急之下破門而入,便見你渾身是血地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她沒有告訴鐘離晴的是︰那一刻像極了她第一次見到鐘離晴時的情形,對方也是這般狼狽,這般無助地倒在那里——不同的是,第一次救她時不過是興之所至,順手為之,也沒什麼惻隱之情;然而剛才見到她時,卻覺得胸悶心慌,擔憂不已,幾乎失了一貫的沉穩冷靜,變得不像自己了。
——才短短幾日,面對鐘離晴時的心境卻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卻是岑北卿從不曾預料到的。
腳腕間的牽星鏈隱隱發熱,正如她見到鐘離晴安然醒來的心情……可究竟緣何會對這個姑娘如此在意,她卻無暇考慮。
為了確定鐘離晴此刻的情況,岑北卿素白的指尖又輕輕搭在她腕間試探了片刻,靈力潛入,迅速而小心地在她體內游走了一圈,沉吟著,卻在那雙明星般的眸子望過來時不得不開了口︰“靈力奔涌太劇而震裂了經脈,不是什麼大事,修養幾日便好。”
鐘離晴點點頭,卻听她又問道︰“不知鐘離姑娘這行功的法門,師承何處?”
岑北卿問完後,卻見鐘離晴直直地望過來,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欲言又止。
這一刻,她好似明白過來什麼,歉意地笑了笑,忙不迭解釋道︰“鐘離姑娘莫多心,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這行功的法門與普通的不太一樣,連帶著姑娘的靈力運轉也有所遲滯……恕我冒昧,這功法只怕不太適合你。”
听她半遮半掩的婉轉措辭,鐘離晴哪里不明白她的真意?
有意咬了咬唇,裝作窘迫無奈的樣子,苦笑一聲︰“岑姑娘,不怕你笑話,我本是下界一介散修,機緣巧合下學了些駁雜的功法,磕磕絆絆地修煉至今,也不懂什麼適合不適合的……只是如今出了岔子,倒教我心有余悸,不敢再繼續下去了。”
她說得可憐,臉上卻很是平靜,好似並不在意的模樣,越發教岑北卿覺得她是堅韌倔強,心底則對她越發憐惜起來,蹙了蹙眉頭,竟是不假思索地說道︰“如蒙不棄,鐘離姑娘可願听我說幾句?我雖然于修煉上算不得精通,卻也得了冕下的指點,自忖還有幾分心得……”
“岑姑娘肯指點,乃是天大的福分,只盼姑娘不要嫌棄我蠢笨駑鈍就好。”鐘離晴見岑北卿果真順著她的意思提出指點,立即謙遜又惶恐地感激道——心里卻偷笑不已。
只是,偷笑之余卻又不免覺得這姑娘對她太和善了些,好似無所不應……莫非是誤以為自己在君墨辭那兒吃了虧,因而想方設法地補償自己?
雖說到底與她脫不了干系,只不過,卻也不能全賴她。
鐘離晴覺得自己竟然有幾分動搖。
——嘖,即便如此,也不能輕易原諒她的自作主張……最多,最多只教她賠些身外之物,就免去皮肉之苦罷。
在岑北卿誠懇地看向她時,鐘離晴不由默默地在心里改了一番計較。
“鐘離姑娘,我所修習乃是星辰之道,對體質要求極為苛刻,本以為你並不契合,只是測過你的根骨,卻教我很是意外,”在鐘離晴一閃而逝的警惕中,岑北卿似無所覺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你的靈根是我生平從未見過之罕有,恐怕只有寥寥數人才能相媲美,無論是術法還是武道都不在話下,就算是星辰之道也能夠研習……若是你早上幾百年來仙魔域,恐怕家師說什麼都要收你做徒弟了。”
教岑北卿好一通夸,鐘離晴卻並未覺得多麼欣喜驕傲︰一則她早就知道自己體質特殊,生來靈體,不過是教阿娘下了封印,這才沒有太過招搖,盡管如此,她的修煉速度仍是一日千里,進展極為迅速;二則鐘離晴深知“傷仲永”的道理,天賦遠不及心性和機遇,那些卡在瓶頸的天才比比皆是,當以之為戒。
“岑姑娘過獎了……我此生只耽于劍道,而這也是我唯一的道。”鐘離晴想了想,而後堅定地說道。
——哪怕此生再也無顏以崇華劍修自居,鐘離晴心中卻不願放下她身為劍修的執念。
大道三千,惟劍之一道,情有獨鐘。
“難怪冕下與你這般投契,同為劍修,自是氣機相吸的,”岑北卿半真半假地感嘆了一句,而後示意鐘離晴在榻上盤坐好,指尖漫出一點銀藍微光,倏然鑽進了鐘離晴的丹田,隨著那點銀藍在她經脈中游走,清雅的聲音也淡淡地響起,“我先替你洗滌經脈中的暗傷,打通流轉之徑……或許有些疼,你且忍著。”
——早知道這位岑一姑娘是個矜持婉轉的性子,卻不料她所言的“有些疼”,也是這般委婉了百倍的說法。
鐘離晴向來頗能隱忍,卻也幾乎忍不住那痛楚而情不自禁地低呼出聲……嘴唇咬得發白,不肯瀉出絲毫聲音,直到舌尖嘗到一點腥味,神魂堪堪離體,才听到岑北卿舒了口氣說“好”的聲音。
渾身汗濕地軟倒在榻上,鐘離晴也沒力氣再拒絕岑北卿將她扶正的好意,只能眼睜睜由著對方用絹帕沾了沾她的額角,一邊疏導著她的靈力,替她繼續未曾完成的部分,一邊與她細細介紹著仙魔域的實力劃分。
要從下界四域來到仙魔域,無非是兩種方式——通過四域大比的傳送陣;修士自行飛升。
渡劫成仙以後,境界再往上攀升,遞次分為散仙、真仙、金仙、界主,每一境都有七層,再往上,便是傳說中上古洪荒時期才存在的神之境界了。
只是傳聞畢竟飄渺,是否真有神跡,至今無法定論。
岑北卿身為三殿之一的星辰殿主,雖說只是暫代,卻也有金仙三層的修為,指點鐘離晴這個不過分神之境的修為自是綽綽有余。
只是,仙魔域中雖然仙人比比皆是,然而這卻並不代表仙魔域中的修士全都是仙人以上的修為。
除卻在仙魔域土生土長的修士之外,還有些同是四域大比傳送而來的修士,抑或是從其他界門的傳送陣而來的偷渡客,這些人空有天賦和向上一搏的機會,卻時運不佳,在這仙魔域之中蹉跎了數百年乃至千年的時光,也依然沒能飛升成仙,要麼在爭斗中身死道消,要麼在悠悠歲月中湮滅成灰。
鐘離晴這一撥人才剛到達龍牙關時遇到的伏擊者,正是先于他們傳送而來的前輩,卻也是被仙魔域淘汰的落第喪犬,只能靠著盤剝壓榨下一屆新來的修士救濟自個兒——縱知是飲鴆止渴,卻執迷不悟。
在剛升入仙魔域之時,鐘離晴不過分神初期逼近中期的修為,然而與那群人激斗之時,被打散了靈力,境界不穩,而後機緣巧合之下,又做了君墨辭的爐鼎,靈力吐哺之際,竟是接連突破了兩個小境界,教她臻至分神大圓滿,只差最後一步就能進階到大乘期。
這便是所謂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只不過,要讓鐘離晴自個兒來選的話,是決計不願意得這莫名其妙的福分的。
在岑北卿替她疏導經脈後,鐘離晴又將養了兩日,覺得身子不再隱隱作痛了,也就振奮了精神,不是窩在房里徹夜不停地打坐修煉,便是在後院的空地琢磨演練劍法——那廢寢忘食的刻苦勁兒,不禁教人動容。
岑北卿也不知道,曾幾何時,自己在夜里觀星佔卜的習慣便成了旁觀鐘離晴練劍。
雖然還是同以前一樣,一盞清茶,一卷古籍,獨坐涼亭觀星望月,卻不自覺會瞥一眼那廊前仗劍的麗影。
有時看得久了,竟忘了轉開目光。
仿佛滿天星斗,都不及那一雙清亮又勾人的眼眸。
鐘離晴並不在意岑北卿頻頻相顧的目光,興起時還會特意跑來與她請教一番;得了指點,又繼續投入到劍法之中,整顆心都沉在修煉里,顧不得其他。
難得閑暇了,她便會倚在木廊下,將御獸袋微微啟開一條縫兒,與仍舊陷入沉睡的九嬰絮絮低語。
久不得回應,只有神識中一絲若有似無的牽絆教她確信對方的性命無虞,輕嘆一聲,默默將被吸收殆盡的靈石寶物又填滿,闔上了御獸袋,仔細收好。
鐘離晴不知道她略帶一抹清愁的側臉教月色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靜謐中,溫柔了誰的歲月,又驚艷了誰的時光。
她只是在那淒冷的月夜中,想起了心底的一片白。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岑北卿予她的《存元劍譜》一共有二十一式,分為初境探元,中境融元,後境存元三階;本以為,鐘離晴悟性再高,進境再快,至少也要百日的光景,才能貫通這套劍法——而對方的學習進境之迅速,猶如生來便是劍道的寵兒。
授予這劍譜的第七日,鐘離晴在揮劍時,已經能夠隱隱帶出幾縷淡金色的劍氣,劍尖所指,氣勢如虹。
半月之後,鐘離晴的劍法已練至圓融,窺到中境,一招一式都攜著雷音,凌厲卓絕。
一月整,鐘離晴在月下使出一整套劍法的時候,教她恍惚間以為見到了曾于星夜下乘興舞劍的冕下。
第三十一日,在默默看她練完劍法,即將回房打坐修煉前,岑北卿忽然叫住了她。
“岑姑娘,可是我方才有哪一招不對?”鐘離晴走到岑北卿不遠處,慢條斯理地替她斟滿了茶盞,而後溫聲問道。
“這倒不曾,鐘離姑娘在劍道上的天賦,進益之迅速,教人自愧弗如,如今于劍道一途,我已是沒有什麼能教你的了,”岑北卿微笑著接過那盞茶,輕抿了一口,美目掃了一眼得蒙她的夸獎以後仍然不驕不躁的鐘離晴,繼續說道,“見天兒地在這院子里悶頭苦練,也不是長久之計,明日我遣侍從帶你去個地方練練手——你大可試試這劍法。”
“如此甚好,多有勞岑姑娘費心了。”鐘離晴聞言一笑,定定望了她一眼,就見月色下,那姑娘白皙如玉的頸子好似漫上了一層薄薄的緋色,使她本來溫煦儒雅的氣質平添了三分嫵媚嬌俏,即便是鐘離晴也不由多看了幾眼。
也因此,岑北卿那滿上脖頸的熱意更是一路燒到了耳畔,就連這深沉的夜色和習習涼風也壓不住那股燥意。
恍若未覺地作揖轉身,鐘離晴走得瀟灑,高挑縴麗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月光里,卻藕斷絲連地牽扯著那抹月白,深切而寂靜的凝望,就好像之前的數個夜晚一般。
一個不會轉身的背影,一道無法抽離的目光。
唯有溫柔不變的月色和那明暗交爍的星子,是永遠不會泄密的見證者。
第二日,鐘離晴由著岑北卿派出的侍從一路指引著來到了一處人煙稀少的破巷子里,這也是自她住進岑北卿的別院之後,首次踏出門,看一看仙魔域的地界。
岑北卿的別院在中圍城與墨都交界之間,並不屬于三殿直轄範圍,由散仙與各勢力所把持,也包括下界傳送之地龍牙關在內,是以明爭暗斗總是屢禁不止;而只要不是太出格,就算沒有去城中專司對決比斗的斗場,守衛也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不多管。
這也是岑北卿查到了那撥人的蹤跡,便遣了僕從將鐘離晴帶來的緣故。
恩怨是非,在此了結便是。
當那以灰衣人為首的一群修士再次見到鐘離晴時,無疑是憤慨而激動的——憤慨的是鐘離晴在千鈞一發時溜之大吉,留下他們這些人被那“一色秋風”收拾,死了近七成,隨後又被姍姍來遲的守城衛教訓了一通,近百人的隊伍,如今竟是只剩下十來個苟延殘喘;激動的是鐘離晴孤身一人出現在此地,身無長物,卻又姿容不改,傾城絕世,好似等著他們辣手摧花,一泄心頭之恨似的。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雙方甫一照面,幾乎是二話不說便戰在了一塊兒。
而直到被鐘離晴手中的骨劍刺穿手腕肩膀等要穴,廢去了行動力以後,這些人才意識到︰不過月余時間,這姑娘的修為竟然已經逼近大乘;而那劍道更是詭譎莫測,防不勝防。
只半盞茶的功夫,十來人竟毫無例外地被鐘離晴封住了行動力。
——岑北卿給她的這本劍譜果真厲害,竟是能彌補修為境界上的差異,教她力抗一眾分神,更是重創了領頭那個大乘期的灰衣人。
這是鐘離晴第一次感受到劍修的縱橫肆意,以及越階挑戰的酣暢淋灕。
唯有“痛快”二字能解。
拭了一把嘴角的血跡,鐘離晴定了定神,正要捏碎岑北卿予她的玉簡,喚來那僕從帶她回到別院,不料,一股陰冷的氣機陡然間鎖定了她……準確來說,是鎖住了她掌中的傳訊玉簡。
鐘離晴只覺得手腕一疼,那玉簡便不受控制地脫了手,砸到了不遠處的地上,發出一聲“�啷”一聲脆響。
她轉過身,看向那個自巷子另一頭緩緩走來的中年男子,不著痕跡地掃了一圈身後,尋找脫身的時機。
這中年男子的修為,在大乘後期,與她差了幾乎一個大境界,即便是有那套劍法憑仗,卻也難以消減二者之間的差距。
“小丫頭,你可識得汪乃鵬?”那中年男子捻了捻唇上的胡須,笑眯眯地問道。
鐘離晴面上謙和地笑了笑,心底卻警惕到了極點︰“莫非閣下就是汪前輩?”
那人自矜地點了點頭,露齒一笑,眯縫的三角眼中卻藏著一絲狠辣︰“不錯,正是我。”
“失敬,失敬……”鐘離晴裝作欣喜地拱了拱手,目光卻極快地在不遠處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傳訊玉簡上劃過——汪乃鵬,這個名字雖然只見過一次,鐘離晴卻不會忘記——可不正是天榜第一百位麼?
在這個時候遇到這廝,且對方明擺著來者不善……還真是不妙啊。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我岑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