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小雪初霽。
江南的日頭總是溫柔的,連朝陽亦是溫溫軟軟的一片兒橘紅,慢慢自宮闕青瓦爬上。
聞香院廊掛冰滴水的檐下,銅鈴、銀鈴著急得火燒眉毛——
“日頭已上青瓦,咱們還把姑娘叫不起,往日在自家關著門就罷了, 這把人丟到王宮,才是真丟人了!”
“是啊是啊, 這可怎麼辦?夫人說咱們姑娘是來看親事的, 這哪個夫郎看得上呀……”
丫鬟二人正心急如焚, 乍見廊檐的福字瓦當上停駐了只大彩鳥, 抖著彩羽翅膀也偏頭看她們。
二人一鳥對視一陣……
銅鈴豁然開朗︰“對了, 咱們姑娘不是很討厭雞叫們,不如咱們弄幾聲雞叫來……”
往常在家里,那畏冷的公雞總打鳴兒打到一半兒就草草收場。瓔珞每次听見都覺得那破嗓子討厭得很,不想來到王宮還有公雞,這里的公雞更要命。
是兩只勤快的、不畏冷的公雞!
咕咕咕地叫了一上午!
吵得她頭都要炸了,瓔珞只得頂著一頭亂發坐起,癱坐著,任丫鬟二人替她梳妝打扮。
“姑娘早膳想吃什麼奴婢去取來給您?”
“……把豫章王那兩只臭公雞炖了!”
二丫鬟脖子一涼︰“……”
瓔珞思索昨夜噩夢, 不是鞭子就是鐵鐐, 總沒一刻是好的畫面。
這王宮讓她莫名不舒服, 說不上來的感覺, 如同對那遠房表兄豫章王一樣。
瓔珞走神想著。
二丫鬟見自家姑娘確實有氣無力, 一時也有些愧疚。
瓔珞一早不見曹月風,問了曹月風留在院子里的小廝才知道,原來一早弟弟就跟去建秀宮豫章王身邊,幫忙做事了,留了話兒說讓她吃飽些,別凍著。
弟弟可真勤快!
弟弟可真體貼!
弟弟來王宮是奔前程的,果然是個好男子!
瓔珞折了梅枝坐在門口發呆得想,一片片拔著梅花瓣兒,桃粉裙裾、繡鞋下,已死傷了一片臘梅殘軀。
“唉……月風不在,王宮好無趣,銅鈴、銀鈴,我想回家了。”
瓔珞托腮說著,一旁侍立的二丫鬟正心疼那一地臘梅,聞言又心疼起主子來。她們姑娘很是依賴會武功的小少爺。約莫是失了記憶沒有安全感。
“月風少爺不知何時才回來呢……唉對了!謝大人仿佛無事可忙,整日吃吃喝喝,不如姑娘找謝大人聊聊天吧!”
銅鈴大膽提議,惹來銀鈴一白眼,正想說男未婚女未嫁,去了恐怕惹非議,便聞懶懶散散無力的少女驟然來了興致。
“好銅鈴!我怎麼沒想起還有個真表兄呢!”
銅鈴、銀鈴︰“……”
不昨晚您還嘮嘮叨叨說謝大人風流倜儻很得您心意嗎,怎麼一晚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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瓔珞回屋照了照銅鏡,整理了儀容,路上隨便拉了個小侍衛一問“謝大人住何處”,果然就知道了謝真所住之初。
謝真不光臉好用,名字也很響亮嘛!
瓔珞想著,一腳踏入聚福閣的園子,便听背後所跟的二丫鬟就立時哇了一聲,小聲交談——
“這園子比咱們住的小院兒大多了。”
“看來謝大人在豫章王這里也很受優待啊。”
瓔珞一眼看去——
那重門之內樓閣起霧,廊檐下的木梯上斜倚著個執銀耳杯獨酌的貴公子,他衣襟半敞、發絲未束,肌膚與腳上白襪都如雪潔白,一旁隨意落著他的高齒木屐。
不,那不是木屐。
那是放蕩不羈。
冬日里幾人敢穿木屐呢?
唯有家里地龍燒得暖暖的豪門貴族,才敢穿呢。
隨行的二丫鬟看謝大人衣衫不整,驚紅了臉。瓔珞見她們如此不濟,嘆,揮她們到一旁縮好,獨自朝謝真走去。
銅鈴、銀鈴著急拉住瓔珞,小聲勸︰“如此場景、如此場景,姑娘過去實在授受不親啊……”
“住口,休管我……”
“姑娘……”
那邊少女哼哼唧唧之聲,如清晨啁啾的麻雀兒,引來檐下風流郎注意,他舉目望來,發絲隨著動作自肩後落在胸前。
滿園素白間,那少女如紅梅一朵綻在雪里,嬌嬌艷艷的一朵。謝真微微笑︰那個有趣的遠房表妹。
“真表哥。”
梅花朵兒對上他視線,淺淺喊了他一聲,聲音淡淡,仿佛還帶冰雪純氣,款款走來。
謝真稍稍坐正,在小妹妹跟前收了些形狀︰“瓔珞妹妹,早?”
瓔珞立時聞到謝真身上有酒香撲鼻,濃得醉人。
“你是唯一一個在我起床後對我說早的人。”
瓔珞也不避諱什麼,在謝真兩步開外坐下來,將他衣衫不整的模樣視若無睹。
“哦?”
謝真挑眉,他向來風流灑脫,更不會計較這些繁瑣的俗世禮節,抿了口酒遞給瓔珞︰“來一口?”
瓔珞微詫︰“我可以喝?”
風流郎笑點頭。
“多謝。”
酒若山泉,入口冰涼,剎那滾入喉火辣辣的嗆!
“好難喝!咳咳咳,你竟還喝得這樣恣意!”不可思議。
瓔珞嫌棄一丟,那青練大袖一揮、長臂一展。
酒盞穩穩落入謝真掌中。
他瞧著臉漲得通紅的小娘子,微笑,往酒盞閉目嗅了嗅,瓔珞見他窄挺的鼻尖弧度很是好看。
謝真醉意微醺︰“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從豫章王那兒順來的貢酒,怎會難喝?”
“什麼是貢酒?這難喝的酒來歷很大嗎?”瓔珞的所見所聞只有半年,對一切都覺新鮮好奇。
“貢酒就是地方進貢給皇帝陛下的美酒,此名曰‘酃酒’,在三百年前的東吳便已聞名遐邇。左思的《吳都賦》,晉張載的《酃酒賦》,都提及過。竹林七賢士每常悶悶便相邀小酌,此酒,來頭大了。”(小注︰酃,ling,二聲)
謝真瀟灑斜坐,執著滿酒的羽殤娓娓說來。
瓔珞以袖子擦了紅唇上的酒漬,瞧著謝真,認真地听,卻不是在思索那些什麼高雅的詩賦,而是想︰
謝真表兄手臂好長,身形也很硬朗,和弟弟曹月風那般瘦削青蔥的少年郎很不一樣,而且,他好像知道很多高雅、很能上台面的東西。
謝真雖是放浪形骸,整日不務正業,卻狠是讀了些書,隨口念道︰“飛輕軒而酌綠酃,方雙轡而賦珍羞。果然好酒……”
他一飲而盡,舉止無不風流。
瓔珞听得雲里霧里。
“你說的什麼賦我不太懂,但……好像很有趣。”
謝真意興慵懶回頭,少女眼楮如廊下冰雪般干淨水亮的,他微笑︰“瓔珞小妹,喝酒就如過日子,要忍得住冰涼火辣,才能品得了甘甜、享得了恣意。痛苦與快樂總是並存的。”
瓔珞︰“……?”
謝真但笑不語,他游歷四方,所見豐富,放眼宮闕疊疊具是冰雪的眼色,余光里,小表妹一直看他,那目光他很熟悉,許多姑娘都這樣看他。
那是傾慕。
謝真微微翹嘴角︰“表妹找我可有事?”
“無事。只是閑著無聊,想著冬日漫漫、真表哥或許也很無趣,就來找你看看。”
瓔珞說話間未看謝真,只伸手接廊檐掛冰融下的水滴。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立時有涼意自掌心迅速躥遍全身,不禁道︰“雪水涼潤潤的,好清透,好舒服。”
謝真聞言收回目光,落在身側的少女身上。滿眼被素白淡了興致之後,但見這朵紅梅花瓣般嬌美的冷表妹,賞心悅目。
瓔珞但听身側有青紗袍裾移來,耳畔剎那有謝真濃醉的氣息撞來︰“確實涼潤潤,很舒服。”
謝真高高大大,覆在她身後,長臂疊在她縴細的手臂下,掌心攤開捧住她的掌,與她一同接廊檐落下的水滴。
叮——
一聲清澈水響,細微的水花自他們的疊放的手心里濺起,沾濕了瓔珞疏繡桃枝的袖口。
瓔珞心頭隨水聲跳了一下,側仰起臉,正見謝真近在咫尺的下巴和喉結,他的肌膚和那個豫章王一樣,細膩得看不見一點瑕疵,下巴有隱約的青黑胡須印子,也僅僅是印子,刮得很干淨整潔,全然不是那等普通的、邋遢的酗酒之徒。
他秀麗、瀟灑,有烏衣巷大門閥子孫的貴氣。
她掌心是雪水,而他掌心明明是她的手兒,所以……瓔珞問︰“你是說我的手涼潤潤嗎?”
“不,我說的不止你的手。”
謝真與瓔珞一起看著他們交疊的一雙手,男人和女人的手形狀很不同,一個縴細白嫩,一個修長硬朗。
謝真大手一握,就看不見瓔珞的小手了,只有幾縷晶瑩的雪水手自他們的手心流出,滴落在廊檐下的茱萸紋青磚檐溝里。
謝真︰“你就像這雪水,晶瑩剔透,干淨無塵,是我見過最純粹的姑娘。”
謝真由衷贊道,小表妹雖然不愛笑,卻干淨透亮、嬌媚可人,像塊天然無雕飾的白潤冷玉。
瓔珞不是很懂其中贊美的奧妙,但覺得肯定是極好,微微含笑︰“你的手也好暖。”
謝真一笑間,具是風流。
而那邊假山小樹後,丫鬟銅鈴、銀鈴二人面紅耳赤捂住眼楮——
要完要完!
謝大人風月老手、魅力無邊,才一招,她們少不經事的單純姑娘便繳械投降、招架不住!
要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