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誰要你保護了?比我還小一歲呢。”
瓔珞單手撐著另一側馬車窗,有細雪洋洋灑灑落在她白嫩的指上,她也不怕凍,雪化作透明水滴,便顯出她指尖兒上一些細碎淺淺的傷痕。
傷痕很淺,正慢慢淡去。
曹月風回頭來,理直氣壯︰“自是要保護的,我可就你一個阿姐,不保護你保護誰?”
瓔珞挑了半壁眉毛,雖未置言卻滿臉不信,此時姐弟倆便听馬車外又有踏雪疾走聲,及家僕勸“老爺小心”,果然就听他們阿爹連連叮囑——
“腰牌也不拿,去了也進不了王宮去!”
“這般粗心大意,放你們去帝冑身邊為父可怎生放心?”
原來是曹縣令見姐弟倆連出入王宮的腰牌也未帶,急急追出來。
比起娘,瓔珞更依戀爹爹曹路,便說︰“阿爹你既不放心女兒,其實女兒也不放心自己呢,不若這趟行程便作罷,阿爹阿娘修書一封去告訴那豫章王宮里的大人物,說我們姐弟上不得台面、不去了。”
一番言辭曹縣令夫婦還未來得及說話,便惹來弟弟曹月風不滿︰“阿姐爛泥扶不上牆,阿爹阿娘別管她。她不想去,我還想去見見世面奔個好前程呢。”
曹月風自父親手中接過牌子,孝順地作別爹娘,又催促瓔珞作了別。
瓔珞心中千萬個不想走,又拗不過弟弟和阿娘。曹月風催促馬夫,但听一聲“駕”,馬車得得地緩緩行起。
遠遠瓔珞還听阿爹不放心道︰“風兒,你阿姐不愛動彈,你要懂事一些,多照顧阿姐。”
馬車里少年鏗鏘答是。
瓔珞趴在馬車窗沿,望著曹宅遠去,漸漸化作白雪街道上一個墨點子,嘆了口氣。
白霧自少女嬌嫩紅唇散出,馬車窗外白雪映著她烏發、玉肌、紅唇,身上又披著一襲白鳥毛瓖邊兒的紅粉錦繡披風,嬌嬌艷艷,一個惹人憐愛的豆蔻芳華少女。
曹月風瞧著瓔珞越發笑嘻嘻,眼楮映雪分外亮堂︰“阿姐可真好看,往後我娶妻也要娶阿姐這樣嬌嬌美美,又可人的。”
瓔珞懶懶趴在搖搖晃晃的車窗沿,聞言,偏頭看弟弟曹月風。
曹月風雖才不到十四,卻很有老成之風。他本是秀秀氣氣一少年,但舞刀弄槍久了,加上少年身子骨越發長開,膚色微微發銅,初有成熟男子氣韻。
曹月風未注意瓔珞打量,從座下小抽屜里拿了絨毯,給瓔珞披上,說︰“阿姐雖不怕冷,但雪風鋪面也得當心,雖說豫章城不算遠,但也要三日路程,阿姐若趕路途中生病就有得難受了。”
他緊接著又塞了手爐進瓔珞手中。
“暖著手。阿姐仔細燙。”
瓔珞打量著他一系列動作,眉頭越皺越緊︰“你長得比我還高,又會武能替我打架,也比我勤快懂事,我也很是喜歡你。我干脆和你過一輩子算了,你覺得如何?”
“……阿、阿姐說的什麼渾話,咱們可是親姐弟!”曹月風結巴道,心想阿姐瓔珞沒有過往記憶,行事說話總是有些不同。
為掩尷尬羞怯,他轉問︰“阿姐就這般不想離家?”
“不想。”瓔珞脫口,又綿綿嘆氣重復,以示她對此行的抵抗,“我才不想去什麼勞什子王宮……”
自半載前,她偷偷與弟弟去山寺游玩,落入山澗磕傷了腦袋,她便什麼也記不得了,不識字,不懂琴音,整個就是一張白紙樣的空白。
整日里阿爹阿娘嬌慣著,給她好吃好喝,丫鬟僕人一個個也將她照顧得貼心得緊,就說這小她一歲的弟弟,也慣會疼她了。
如此想來……瓔珞也偶爾覺得丟人。縱觀自己,委實一灘爛泥似的,不會讀書、不會寫字,也不會作畫、不會彈琴,更可氣的是……她捫心自問,竟一點去學的勁頭也無!事實上,她很享受這般懶散……
是吧?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藥可救,于是瓔珞望著窗外成片雪林慢悠悠後退,幽幽嘆氣︰“阿姐這般一無是處,去了王宮恐怕也是招豫章王他老人家嫌棄,弟弟,我們不如打道回府吧,阿姐就想在家躺一輩子。”
“胡說,阿姐曾經可是咱們柴桑縣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端雅嫻靜的千金閨秀。”
曹月風說著便見瓔珞不相信的瞧著他,不由幾分心虛,道︰“阿姐你想,咱們阿娘何許人?烏衣巷里大門閥謝氏之女,什麼琴棋書畫不會?你可是她的獨女。”
謝文淑乃江南排名第二門閥謝氏之女,自是不差。瓔珞雖僅有半年的記憶,對這社會認知不多,卻也知道江南門閥貴族排名講求王、謝、袁、蕭,謝字排在第二。自是非同凡響了。
姐弟倆一路踏風踩雪,過市、踩橋、入林,一行就兩日,期間沒有下雪,倒是順順當當。
縣令雖是屁大的官兒,然在出行時的衣食住行上遠比那些個高高在上王侯來得實用,姐弟倆手持著曹縣令的信件,一路上的官舍、驛站都照顧得頗勤,昨夜驛丞還殺雞宰鴨,招待了姐弟來,伙食極好。
唯獨第三日晨起,天公就不認曹縣令的面子了,下起了鵝毛大雪。
姐弟倆滯留驛站,行不得路,坐在驛站大堂里烤火。
曹月風著急得面色沉沉,頗有些少年老沉的持重,心想著若是耽誤了進王宮拜見豫章王,恐怕被責罪。
然瓔珞不但不著急,反而還很受用這滯留,招了隨行伺候她的銅鈴、銀鈴二丫鬟,圍著火爐烤栗子吃。
伴隨一聲果殼輕炸,栗子香氣自炭火里一陣陣往外涌,引得堂中其它陪坐或休息的小兵、差旅頻頻側目,悄悄打量嬌滴滴的美貌小娘子,不時隨著那小娘子的偏頭、托香腮等動作,心頭砰然。
銅鈴拿了火棍掏出栗子,興奮道︰“姑娘、姑娘,熟了。”
銀鈴嗔︰“那麼燙,你要燙壞姑娘的手兒嗎?”她笑嘻嘻將早前涼得不溫不熱的栗子捧來,“姑娘先吃這個,正正好呢!”
瓔珞因著沒有過往的記憶,沒什麼人、什麼事好牽掛,眉眼間便總是有種發呆的純真、慵懶,給嬌艷的容貌憑添幾分與眾不同的風情。
眾郎君悄悄瞧著小娘子在玉盤里挑挑揀揀,撿了最飽滿圓潤那顆,輕輕剝了果肉出來。動作不疾不徐,極是優雅。
眾郎君看得心頭發熱,喉嚨干癢,只恨不能化作那顆嫩黃的栗子,被小娘子柔夷好好撫弄、愛憐一番。
堂中一時安靜,在炭火與栗子輕炸中,少年老成的曹月風敏銳捕捉到那些偷看他阿姐的覬覦目光。
“砰!”
曹月風將青劍往瓔珞身邊的桌上一放,氣勢洶洶坐下,一個余光冷冽環掃了那幾個男郎,一連串動作只在電光火石間,滿滿冷冽警告之意。
那幾男子但見少年雖年紀輕,卻如此凶煞煞的,又是練武之人,但看那柄青劍就不是尋常人能舞動得了的,不由忌憚,遺憾地自瓔珞身上收回目光。
“你怎麼了?”瓔珞見曹月風重重放下青劍。“誰惹了你生氣?”
曹月風煞是無害地笑道︰“雪總是不停,我氣老天爺呢。”
“氣誰也不能氣老天爺,我听人說‘富貴在天’,阿娘阿爹還指望著你去王宮討一個好前程呢。”
“……”曹月風想說“富貴在天”一詞不是這樣用的,然而轉念一想,仿佛又有幾分道理,也不管是與不是,只管認道︰“阿姐教訓的是。”
姐弟倆正剝著栗子吃,便聞小驛站的大門處傳來驛站小兵與一群女子的談話。
“差兵大哥行行好吧,奴家幾人確然都是王宮的人,是要北上去的,大雪天實在無處歇腳。我們快凍壞了,大哥可憐可憐我們,且容我們在此待到雪停吧……”
差兵一番拒絕,終于挨不過女人們軟語相求,又問是否有豫章王宮的腰牌證明身份。
瓔珞探頭張望,見門外烏壓壓站著十來個粗布斗篷女子,片刻後有個部曲模樣的人,遞上了腰牌。差兵便放了一行人進來。
一行□□個少女,都是皮膚格外白皙,高鼻深目,發色深棕。她們穿著黑布披風,帶入一身雪氣,堂中立時涼意撲來。
瓔珞從未見過這種長相的女子,不由張望,直到曹月風拿了絨毯給她披上,又將披風帽罩在她頭上遮擋了視線才作罷。
“她們頭發顏色好生奇怪。”
“阿姐不常出門未見過,她們是羯族,方才我听她們與差兵談話,應該是豫章王宮遣送去給別人的禮物。”
“以女人做禮物?” 瓔珞深深皺眉,雖還未見過那豫章王,就已經深深厭惡上了——
什麼混賬男子,會以女人做禮物?
雖听阿娘和家僕說豫章王如何不得了、如何氣度,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鐵定討厭的。
權勢再高如何?
也就是個有點兒錢財的糟老頭,壞心肝,淫心性,養了這麼多女人,不想要就送了。
阿娘說此番去玩王宮,恐是去看親事,她是萬萬不能找這種男人托付終身的!
堂中那邊,胡羯姑娘們剛被驛站差兵警告了說話小聲些,別影響了瓔珞這方貴客的休息。
胡羯姑娘們唯唯應諾,圍坐著火爐小聲交談。
僕蘭抖了抖頭發上的雪花,嘆氣︰“此番我們被送去咸陽,路途遙遙,不知前路生死……”
姑娘們凍得瑟瑟發抖,不免傷懷。自半年前十個姑娘里缺了一個,大家深知入了王宮一樣不免命運多舛,石雀兒、宿六、小豆三個也成熟了不少。
石雀兒煩躁地擦著布鞋沾濕的泥漬,道︰“誰說不是呢?自櫻落得寵又橫死,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上哪兒都是卑賤命數,此番被大王遣送去隋朝那什麼、什麼咸陽王氏家中,恐怕也不會是好地方。”
“唉……”
一陣唏噓。
瓔珞咋聞那邊姑娘提及她名字,疑惑看去,恰好對上最先說話那個姑娘看來。
一雙少女視線相交,都是微微錯愕。
“僕蘭你在看什麼呢?”石雀兒順著僕蘭的視線看去,見是個嬌滴滴的錦繡姑娘,忙扯僕蘭回頭,“別亂看!你忘了剛才差兵凶巴巴的警告了,但看那姑娘穿金戴銀、婢女環繞,定不是尋常百姓。”
僕蘭也一嚇,忙回頭,小聲喃喃︰“我只是覺得……那姑娘幾分像櫻落。”
“得了吧,你這半年來看誰都像櫻落,這話我都不知听你說了多少回了。她已經死了,你忘了咱們離開前還去她墳頭燒了紙錢,那草都長了好高了。”
僕蘭紅著眼落淚,不說話。或許是她太想念櫻落了。
石雀兒見她難過,也悻悻住嘴,姑娘們圍著火爐不再說話,只忐忑此番北上入隋國的命運。
風雪停了,兩撥人各自上了馬車,一南一北兩個方向。
瓔珞撩開車窗簾子,回頭張望,但見那行胡羯姑娘的車旅蕭蕭瑟瑟,在雪上漸漸行遠。她放下簾子回頭,來便見弟弟笑吟吟捧給她一盤不溫不熱的栗子。
“見阿姐愛吃,我午時悄悄多烤了些。”
瓔珞喜笑顏開,撿了顆大的。“還是你懂得疼阿姐。”
她吃著又想起劍事︰“咱們姐弟也有些高鼻深目的模樣,倒是和那些羯女有些相似。”
曹月風邊剝栗子邊道︰“咱們的高鼻深目是因為鮮卑人的血統,你瞧咱們阿爹不就是嗎?羯人本是鮮卑別部,長相有些相似也是正常。”
曹縣令之母是鮮卑人。
瓔珞想著與她對視的那個清秀姑娘,嘆息︰“可惜了他們是豫章王送給北方朝廷的禮物,不然我倒想討那個姑娘當個丫鬟,也省得她顛沛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