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官道在錯落的山丘間蜿蜒如河流,一隊四五十人的人馬“溯流”其中。
櫻落心情不太美,她捧著臉靠坐在鐵皮籠壁上,隨著車 轆的顛簸而前後左右的搖晃,可眼楮始終盯著最前頭那輛華麗的長檐車。
與她同車的還有九個胡羯姑娘,都是從顧家一起被收了裝好,送給前頭長檐車里的“大人物”的。
他居然要養這麼多?
櫻落彎彎的眉毛擰得緊緊的。
她還以為那“大人物”只養她一個呢!
所以……他為什麼要養這麼多少女?櫻落鼻子心煩意亂地出了口氣。
這九個同車的胡羯姑娘中,包括與櫻落稍微相熟些的僕蘭。
僕蘭見她半日苦著臉,湊過來︰“櫻落,你好像不太開心?”
櫻落瞟了她一眼,有氣無力︰“恭喜你,還算有眼色。”
僕蘭與她一同從賭坊坊主手里賣到人牙子手中,算是認識稍久的,只櫻落對她向來比較冷淡,就像現在這樣,總沒好氣。
雖然櫻落脾氣孤僻,但僕蘭並不在意,實際上她一直懷疑櫻落救過她。有一回她生了嚴重風寒,也餓極了,偷了賭坊坊主的狗肉,臨到坊主責難她自認為死罪難逃,卻不想櫻落站出來,說是她偷吃的。坊主差點將櫻落打死,只看在她容貌出眾,值些錢財,才留了一條命沒有打殘。
僕蘭小心看了看左右靠著籠壁淺眠的胡羯姑娘,偷偷摸摸從自己包袱里拿出半截饅頭,用袖子攏藏著塞在櫻落手心,悄悄道︰“早上我就看你食欲不好,偷偷藏了半個,你趁她們睡覺趕緊吃了,免得她們醒了來搶你的。”
櫻落目光這才從前頭的長檐車,移到樸實地扎著一條辮子的僕蘭身上,她不算大美人,卻也很清秀。
稍怔之後,櫻落毫不留情地推回去,冷冰冰︰“我不要,你自己吃吧!”
“新主人不知是什麼人,晚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飽飯吃,你還是吃上一口先墊墊……”僕蘭硬是又塞回櫻落手心。“活下去是要緊事啊。”
櫻落本就煩躁,而下更不留情面︰“我說了不要,你自己留著吧!別管我好不好,我一點都不想理你!”
爭執之下,不想那饅頭落了出來,驚醒的胡羯少女們哄搶了去,邊吃邊盯著兩人,防著二人搶回去,也探究著到底二人發生了什麼爭執。
僕蘭抿了抿唇,尷尬地紅了眼楮。櫻落也沒料到會這樣,心中很不是滋味,尤其看見僕蘭抿著嘴忍住眼淚的模樣,心里更是難受。
“我都說了好多遍了,別管我別對我好!我不喜歡別人靠近我,包括你!”
櫻落氣哼哼移到角落,一個人靠著牆睡覺,遠離了僕蘭。
僕蘭眼淚簌簌就下來了。
那最先搶到饅頭的胡羯姑娘叫石雀兒,她轉著眼珠猶豫了一下,分了一塊兒還給僕蘭。
“你何必拿熱臉去貼她冷屁股,自己作踐自己?她那樣不知好歹的人,活該一個人孤單一輩子,然後沒人收尸無人燒錢……哼,只有劊子手收了玉佩才肯施舍幾個陰間銅板給她。”
僕蘭傷心擦著眼淚,並不說話。
櫻落心頭輕嘁了一聲︰謊話精,說得她好像有人收尸有人燒錢一般。
奴隸、家僕、佃農都屬于依附人口,不歸朝廷管,是生是死不過是主人一句話,何況她們是漢人最仇恨的羯奴,不需要任何理由便能隨意弄死了,與陰溝里的老鼠沒有差別。
她們命如草芥,誰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要這些情誼都是奢侈,只是生死離別時徒增傷悲。不如一個人清清靜靜,死也了無牽絆、干淨利落,誰也不必為誰傷心。
雖然這樣想,櫻落閉著眼楮卻是怎麼也睡不著,耳朵里總是僕蘭一聲一聲極低的哭聲,心里說不出的難過,等她昏昏沉沉睡醒,才發現自己懷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小塊饅頭。
櫻落驚愕,忙看了眼那邊與別的姑娘同坐的僕蘭,正對上僕蘭倉皇收回的視線,僕蘭手忙腳亂的摸頭發弄衣角,以掩飾。
櫻落想起了石雀兒還給她的那小塊兒饅頭。
攥著饅頭,櫻落喉嚨有些發哽,心頭也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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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搖搖晃晃中,櫻落望著前頭的長檐車看了十日,她每日也不說話,實際準確點說是沒人理她,那日爭吵後僕蘭也不敢和她說話了。
櫻落便只每日捧腮巴望著前頭,等著那高貴雍容的青年男人偶爾從車里出沒的身影,卻始終等不來陳叔應一個回看的眼神。
他仿佛完全把她忘了!
或者,那所有的遇見、對話其實都是她做了一個荒唐的美夢,她這樣卑賤破爛的人生,怎麼會有人頭腦發熱的接手呢?
——況且還是這種極品的男人。
櫻落想起曾經被賣到勾欄院(妓-館)打雜的日子,每日所見的恩客無數,五花八門的男人都見過了,也有不少富貴公子,可都沒有這個男人這麼……特別,特別的迷人。
櫻落苦著臉張望著,總覺得自己滿腦子都是那張男人臉。
然後,櫻落敏銳地感覺到︰她仿佛思春了!
好想見他。
想問他是養她一個,還是要養她們一群。
想知道他為什麼把她毫無區別的和別的姑娘放在一起,難道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是和別的女奴是一樣嗎?
想著想著,她就覺得腦仁兒疼了。
鐵皮籠旁左右有押送姑娘們的部曲,他們上著褶衣,下穿布褲,褶衣外又罩有魚鱗鐵片甲做 襠(類似鐵甲背心),個個跟石頭打的人兒似的,面無表情,腰間彎柄鋒刀,隨他們行動不斷折射明黃日光,晃得櫻落眼楮虛了虛。
櫻落正腦仁兒疼得煩躁,被這一晃,陡然想到了個好主意……
“啊……”少女呻-吟一聲,倒在籠子里痛苦而無力的打滾,“疼,好疼啊……”
一籠子少女嘩然︰一起顛沛流離那麼久,還是頭一回听見櫻落喊疼,露出脆弱姿態。從前人牙子怎麼打怎麼罵她都沒吭一聲。
左右部曲本就不喜歡羯人,想要由這少女痛去吧,不想她聲音越來越大——
“啊救命啊……來人啊,我頭好痛……”
一直驚擾了前頭長檐車旁陳叔應的近隨南圖,南圖高聲問︰“何事吵嚷?殿下正在養息,不許嚷嚷!”
部曲驚嚇,才趕忙瞥了櫻落一眼低斥“住嘴”,讓其中一個小跑到前頭向南圖稟告。南圖听罷,從馬上挑了挑眉毛望了眼後頭部曲圍繞的鐵皮籠,似在看櫻落。
而後南圖貼著車簾,低聲稟告陳叔應︰“殿下,是那個胡羯女娃娃在喊腦仁兒疼……”
車窗簾被一只修長的手挑開一條縫,但那只漂亮手的主人似乎又反悔了,沒有探出頭來,又放下了簾子……
“我頭疼啊,救命啊……”櫻落呻-吟半天,也沒見陳叔應出現,嗓子都喊啞了,正懊喪要放棄,卻驚喜地發現隊伍停了下來。
她翻身坐起來,巴望著前頭的長檐車……
唉?他怎麼還不出來。
隊伍只是恰好停下來歇息罷了,並不是因為她。
櫻落心情極差,感覺自己像被人欺騙拋棄了。她踢了一腳鐵籠子,氣得直哼哼,看誰都不順眼,別的姑娘都離她又遠了些,只怕觸了霉頭惹了這壞脾氣姑娘。
那石雀兒早看她不順眼,諷道︰“櫻落,你又發什麼神經?一會兒欺負咱們僕蘭,一會兒又喊這兒痛那兒痛。你腦仁兒疼?你吵嚷得我們才腦仁兒疼呢!”
櫻落自不會放過這個回敬她、並可以發泄對那男人拋棄之恨的機會,她壞壞一笑——
“你們也腦仁兒疼?那敢情好,咱們就一起喊吧,呵呵。”
堵得叫石雀兒的姑娘臉紅臉白,呵呵直冷笑,又將櫻落沒辦法,誰叫這少女臉皮厚、不怕死,還壞脾氣得沒人比得上呢?
陳叔應一天不來看她,櫻落就一天不能甘心。
所以第二天,她又接著鬧腦仁兒疼,上午一回,下午一回,而這一天,隊伍多停下休息了兩回——上午一回,下午一回。
櫻落趴在鐵籠上,望著長檐車、摸著下巴想︰巧合嗎……是嗎?
所以第三天,她接著腦仁兒痛,鬧了三回,這一天隊伍果然多停了三回休息。這一發現,讓櫻落先是痴愣,不敢相信,而後漸漸如一股躁動的溫泉水在心頭泉眼直冒,讓她一顆心躁動不能平靜。
所以第四天,少女“大施拳腳”,上午鬧了兩回,下午鬧了三回,她就不信了那男人還能無動于衷……
部曲個個被“頭疼啊”“救命啊”之類的叫喊吵了好幾天,加上旅途勞累,個個真的腦仁兒劇痛,集體頭痛,連做夢都是少女的穿腦魔音,正苦不堪言。
前頭陳叔應的近隨南圖,也心力交瘁,不知一天要貼在陳叔應的馬車帷簾邊稟告同樣話多少遍。
這一天,櫻落一共疼了五次,隊伍就停了五次,到第六次時已快夜幕,然而他們預定的行程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南圖去長檐車邊兒稟告,里頭落出一聲忍無可忍的冷笑——
“告訴她,若是再疼就把腦袋割了,不要了!”
南圖大為痛快,他早受不了了,立刻策馬到鐵皮籠側,揚起馬鞭指著呻-吟的少女——
“殿下有令,你若再腦仁疼就把腦袋割了,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