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疾余光發覺素蟾目光,不由下意識回看過去,不意和素蟾對上眼,登時愣住了。這光頭半垂著眼還好,此刻雙眼全睜開了,瞳仁如夜、眸光如霧,眼尾微挑,真是不盡風流。
這是一雙絕不該長在一個光頭臉上的眼楮。
可這雙眼又太清澈了,令他壓人的風流里又流露出絲絲入扣的寶相莊嚴來。
以上種種心理活動,也不過心念電轉之間,吳疾就移回目光裝作沒事兒人。
那頭曲昭陽看著吳疾,掛著震驚臉,通身俯瞰俗逼的冷艷逼格盡碎,表情簡直是驚奇乘以驚艷的五十個王祖賢次方。
還是薛成璧打圓場地說一聲“暮凝,見過你昭陽舅舅”,才讓曲昭陽回過神來,迅速收拾表情,這一次再和薛成璧答對,心情顯然好了很多,意有所指道︰“姐夫養得好女兒。”
薛成璧聞言,驟然狂喜,又很快將神情掩飾住了,“昭陽也覺得暮凝不錯?”
曲昭陽瞥了吳疾一眼,滿意道︰“姐夫悉心教養,前途可期。”
吳疾看兩人眉來眼去,心里罵娘,面上還要裝無知,冷眼看著薛成璧殷勤地讓眾人入座。
那幾個曲昭陽帶來的童子,俱和曲昭陽一樣臭屁,鼻孔朝天xn地被丫鬟們領到席上另一邊。曲昭陽被讓到上首,竟然也毫不謙讓,神情倨傲地坐了。薛家人顯然已習以為常,屁都不放一個,讓過了他又讓素蟾,光頭一副外物不入心的模樣,也是一讓就坐。
幾個薛家兒子挨著父親下首,都是一臉崇拜又有些懼怕地望著這個舅舅。席間唯有夫人在曲昭陽面前說得上話,斯斯文文地說些時局朝政,竟連薛成璧都插不上嘴的樣子。
她道︰“不知掌門大人近來如何?自鹿州一別,竟已是十余年過去了。”
也只有對著姐姐,曲昭陽才有點好聲氣,“師父他老人家年前業已出關,北上豐京,實在是天子倚仗、多次來請,其情難卻。”言語間滿滿的驕矜裝逼之意。
夫人緊隨其逼,逼意逼人道︰“如今天下初定,這穩穩當當的龍座有大半是掌門大人攜濺花觀上下之功,天子焉敢薄待?”
曲昭陽顯然被這拋接球似的階梯式裝逼法伺候得極為舒服,矜持道︰“姐姐慎言。”臉上卻絲毫沒有半分小心的意思。
而一旁的吳疾差點捏折手里的筷子︰這個神仙妖怪的世界,凡世竟還是由凡人皇帝統治的。這就厲害了,究竟仙凡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態?!
接下來他邊虐筷子邊旁听,爆炸信息量接收了不少,也感到了重重矛盾。
曲昭陽的師父,是一個叫做“濺花觀”的大門派的掌門,而且還是“天子師”。薛家上下能做亂世富貴人,看來很可能靠的就是曲昭陽身上的層層關系。
以吳疾現代人的頭殼去解析,這個“濺花觀”大概就跟武俠小說里的名門大派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所謂“門派”的生態是類似于政府默認的宗教組織,還是擁有隱形公權力的在野派?吳疾只是親眼見了曲昭陽騰雲駕霧,對修士能力的論據不足,但作為聚集修士的“門派”,估計能在戰爭中起到極大作用、擁有壓倒性武力優勢是沒跑兒的。
他又想︰俗話說“會叫的狗不咬”,越是大手,越是謙虛低調,這普世真理到哪都適用。而觀曲昭陽裝逼之能,直比一只二十四小時狂吠不止的博美,哪怕身世背景說出來多唬人,恐怕都只是食物鏈里的三流人。但哪怕只是三流修行人,都能在薛家這種人家里作威作福,令他越發想知道︰所謂“修行”,究竟是一個何等牛逼的力量體系?
他食不知味地揀了一筷子小菜咀嚼,眼風一飄,到了對面的光頭身上——要說那個素蟾是個牛逼人物,他倒是信的︰光頭面前的菜色和其他人都不同,全是精致素齋,他執著筷子,神情寧和地慢慢吃著,身邊一干鴨子打架,全然不入他耳。
話說回來,都吃上素齋了,到底算不算和尚?
吳疾就這樣動著腦筋吃飯,吃到最後,總算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曲昭陽握著酒杯說︰“素蟾法師交感天道以前,也是一流的內家好手。元顧的武功心法現已練到緊要的時候,由法師稍加指點,定能終生受益。”
……
吳疾當然想學武功。
他呆在薛家,看起來不愁吃穿,實際上情勢頗為坎坷︰薛府是環狀架構,中間一泊大湖,內院大略在湖心,是女眷的活動限定範圍。外院環湖而建,薛家子弟自由出入,往外就有護院把守了!
大概是為安全計,薛家的守備安排是出去容易進來難,這也勉強算是一樁好處。然而吳疾雖有薛成璧的免死金牌,能離開女眷固定活動範圍、在外院活動,但只要一接近通往大門的第一重小門洞,都會被攔下。真要落跑,他起碼得有能撂倒幾個護院的身手才保險吧?
仙術神通看起來遙遙無期,武功卻是最實際的。他曾經向薛成璧提過學武功的要求,卻被後者滿臉憐愛地誘哄著拒絕了︰“小小女孩兒,學武功做什麼呢?磕磕踫踫、辛苦打熬,這骨頭是要變形、手腳是要生繭的,那就不好看啦。”
說這話時,他甚為專注、小心地撫摸著她光滑長發,諄諄勸誘,說到最後,語氣里有一種異常的得趣。
“學武的人,為的無非是兩件事︰奪走別人的、保護自己的。你與別人不同,想要爭什麼,張張嘴就有了;想要自保,笑一笑也有了。”
他的眼風就這麼順著吳疾的後腦一直捋到指尖,滿眼痛惜,真是個風度翩翩的多情下半身。
在那之後,吳疾的活動範圍還多了條限制︰薛家有固定的練武場所,在有人練武時,吳疾是不能進也不能旁觀的,“以免誤傷”。但這條規矩也未必就全因為這件事,想必和大少爺薛元顧總是趁吳疾去練武場圍觀時,一個勁地往吳疾面前湊也有關。
同樣被拒絕過的還有吳疾“府牆外頭的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天真要求,薛成璧對他的寬容顯然是有明確界限的。
逃跑問題日漸嚴峻,吳疾難免心浮氣躁。席間驟然听到曲昭陽說讓光頭指點薛元顧武功,他不由又想到了這一茬。待席散,他一貫的和薛成璧打了招呼,就“自己玩去”了。先是避過領著一干親兒子、庶兒子往外走的夫人,再帶著幾個照顧他的下人往興光園走。
興光園其實是個養鳥園子,里頭飼養了不少孔雀、白鶴之類,平時供人玩賞。吳疾常來這里喂喂鳥,下人們不疑有他,被吳疾指使著去拿鳥食。吳疾甩開了人,立刻離開青石路,趟著葳蕤的花草到了園中一處角落,鑽過下頭一門小洞,翻到一處水榭外頭。
薛成璧喜水,不計練字看書撫琴焚香客談,日常活動都在水上,以茲風騷。這處水榭是他除捕星台之外的最愛,平時用來和重要客人單獨談話,早上就有下人特意來收拾過,吳疾猜他沒準要帶曲昭陽來這里。他窩了一會兒,果然听見那頭有腳步聲。
吳疾在偷听一事上已經輕車熟路,早早就背靠水榭欄桿下的浮基藏好,少頃薛成璧和曲昭陽的聲音果然還算清楚地傳過來。
曲昭陽的聲音︰“明年三月,天子聖壽,正可以把你那義女送去。”
薛成璧的聲音︰“這……之前掌門大人不是說,可再緩兩年之期麼?”
“怎麼姐夫這是舍不得了麼?”冷笑一聲,“也罷,我就提醒姐夫一句。師父親口同我說,老天子已經弄壞了身體,聖壽一過,還能活多久也未可知,恐等不到兩年之後了。姐姐在天香苑里養著的那些丫頭,我看也不必再去相看了,有你這一個義女,足可成事。待我回去稟過師父,明年你只要平平安安把這份壽禮送到鹿州,事必大諧。”
薛成璧嘆氣應了,又幽幽道了一聲可惜。
吳疾听到一半,已經皮緊︰瑪德,萬萬沒想到戀童癖是這麼個角兒!再一听自己死線提前,等不到十二歲,又有了確切的大限日期,半是皮緊、半是慶幸︰他這偷听的時機總還算是壓對了點子。
他繼續擰脖側耳細听,等兩人說完這個話題,轉而說到其他無關的事,便準備偷偷再摸回去。不料一回頭,卻看見水榭對面的游廊上,一個帥得反光的光頭正靜靜看著他!
這光頭走路沒聲,他又听得太入神,竟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里的。吳疾悚然一驚,那邊薛成璧和曲昭陽止住了談話,走到這水榭邊上,遠遠招呼道︰“素蟾法師。”
水榭和游廊隔湖相望,這兩人自然是能看到素蟾的。而吳疾人緊貼著水榭外頭的浮台,正好在他們的視線死角里,卻能被素蟾看得一清二楚。
這光頭一旦撞破他偷听的事,破了他籠中鳥的人設,那可真就歇逼了。吳疾無法可想,不意素蟾的眼風卻從他身上恍若不見地掠過,遠遠地沖薛成璧和曲昭陽施了一禮,平靜地招呼道︰“薛檀越,曲檀越。”
曲昭陽對素蟾一向特殊對待,破例紆尊降貴地放下他的鼻孔,道︰“法師是來此觀景麼?”見對方點頭,笑道︰“法師喜歡清靜,不妨隨意游覽,過晚再讓元顧來拜見法師。”
話落又客氣了幾句,就和薛成璧一起離開了水榭。
吳疾劫後余生,有些疑慮地松了一直繃緊的那口氣,滑坐下來、雙腳沁入水里。他本想等光頭先開口,卻沒想到後者轉過身似乎要走,不得不先張嘴︰“謝謝你了。”
素蟾聞聲回頭,眉目間透出一種柔和的不解,問話的語氣卻又像是並不在意答案。“……謝我什麼?”
吳疾對上他寧澈的眸光,頓覺自己這句謝是掉鏈子了,又沒有什麼由頭施展話術。好在他這時候才十歲出頭,勉強仍在屁孩範疇里,可以運用屁孩的優勢,遂強行解釋道︰“我只是來這里采花的。”說著指了指湖上漂著的烹月蓮。
素蟾听了,垂眸看了看女孩被湖水浸濕的衣擺和水下影影綽綽的雙足。停了一息,他轉身順著游廊悠悠然地邁步。吳疾起先以為他又是要走,正要開口,卻見他從欄桿開口處的台階走下來。
這台階架在水中,用來玩賞湖中游魚,人站在階上,魚就在腳邊。素蟾走下最後一階,仍不停步,他那輕雲似的雪白衣衫似乎眼看就要踫到碧波潺潺的湖水,下一刻他一只赤足已輕輕踏上水面,足下泛起一圈漣漪,緩緩蕩開;再踏出一步,他整個人竟然就這樣輕盈地站在了水上。
他那一星衣擺,這才姍姍地被風漾開,不沾湖水半分。
湖中各色鯉魚早已見慣了人,並不驚慌,反而好奇地去追那衣擺落下的影子。素蟾低頭看了看魚,從容地踱著水面朝女孩指過的那朵蓮花走去,彎腰將之擷起。
這一手仙氣飄飄的水上走看驚了吳疾,明明陣仗不大,逼格卻莫名比曲昭陽的仙俠巨制高了好幾個檔次。
素蟾捧著花,不緊不慢地走到女孩面前,遞給她。
“小檀越本不是來采花的,為何要說謊呢?”
他問話的方式仍然柔和,但語氣卻和上一問不同了,倒像是真的想問一問似的。可不等女孩回答,他似乎又改了主意,說︰“拿了花就回去罷。”想了一想,又諄諄道︰“小檀越本不該想要逃走的。”
光頭就站在面前,離得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眼簾上兩扇睫毛投下的清影。
這光頭連睫毛影子都有股慈悲勁兒!
吳疾被他這話說得呆逼了一下,“我逃走?我逃什麼?”
素蟾沒頭沒尾地說︰“小檀越知道前朝左將軍麼?他是天生霸星,成人之後,能以凡人之軀、一人敵百人。他便是相貌有異,生來就長臂過膝,耳如墜鈴。”
見吳疾神色茫然,他又解釋︰“我說這些,是想告訴小檀越︰從來命格不是常人的,形容必然也異于常人;而小檀越你,正是這樣一個人。你天生了這樣一副容貌,卻無自保之力,命運凶險未卜,若逃離薛府,難免被亂世里他人的貪念所害。”
吳疾按住內心的十級海嘯,臉色半點不變。“你說的什麼話?我听不懂。”
素蟾細細看了他一眼,神色認真道︰“小檀越是不必對我說謊的,你心里想的,我都听得見。”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怔,嘆了口氣。
“我又忘了,師父早囑咐過我,不可將听到的心事說與人知,否則人家是要怨我的。小檀越,我失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胖胖們!
你們想我了嗎!
用臉嫖人緩一緩,待吳同學先練個級,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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