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荒村, 寂林靜河。
兩人隔著荒草花枝默默相望,河中兩人的倒影順著水波起起伏伏搖搖曳曳。
女子的目光原本是如冰雪寒涼, 如流水清澈,如輕雲淡渺。此刻卻如朦朧悠遠的茫茫煙水, 飄縹緲渺的穿過萬千山水一樣望了過來。
男人被女子長久的靜默凝望看的一怔,他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姑娘不認識我了嗎?”
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讓朦朧的煙水瞬間消散, 女子垂下眉眼,重新輕移蓮步行到他的面前,跪坐在他身邊的草地之上。
她突然輕輕一笑︰“難得閣下肯露出真容。”
相伴多日, 女子還從未展顏, 她難得的一笑如冰雪初融春華初綻, 男人的心顫了顫,有些受寵若驚的睜大了眼。但是女子已經重新斂容,她喚過黑馬,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裹,先是取出一件白衫撕成布條,然後取出小巧的藥具, 開始仔細的處理草藥。
草藥的葉子青綠柔嫩,女子的手指縴縴如蔥白, 這一幕莫名的好看, 男人的目光一瞬不移的注視著。
女子動作嫻熟, 不過片刻就將一切都準備好了,她俯身去解男人腿上之前匆匆包扎的布條,解開之後目光一凝手上的動作也隨之一頓。
原來之前匆忙離開危險之地, 腿上的傷口只是拔出銀箭草草的處理了一下,經過半日的顛簸此時已是鮮血淋灕血肉模糊。
男人一直注視著女子,看見她的睫毛顫了顫,一低頭,才看見自己的傷口如此不堪,他探身道︰“姑娘,我自己來吧。”
女子輕輕抬起漆黑的眸子,縴長的手壓住他的肩榜,低聲道︰“別動。”
明明只是輕輕一壓,明明只是輕輕一眼,男人卻乖乖的停住動作,噤聲看著對方為他包扎傷口。
對方的動作細致溫柔,指尖帶著些許涼意,明明傷口在藥物觸及之下疼痛不堪,他卻仿佛只感受到女子指尖在肌膚上游走時,帶起的一股酥酥麻麻的癢意,那癢意順著傷口流經四肢百骸,又順著流動的血脈傳進心里。
腿上的傷很快被女子包扎好了,她抬目又在男人臉上的傷口逡巡︰“沒想到你臉上的傷如此之深,此處良藥稀少,恐怕會留下疤痕。閣下代我受過,等日後我一定想辦法讓它恢復如初。”
似乎不能承受女子打量的目光,男人覺得自己的雙頰隱隱發熱,他極力控制自己波動的心湖,勉強露出笑容︰“無礙,男子漢大丈夫,受幾道傷乃是常事,就算是在臉上也無甚影響。只是沒想到姑娘還精通醫理。”
此時天光明亮,即使他面上不顯,卻能清楚的看見他的耳尖在金色的陽光下染上淺淺的緋色。
女子的目光從他的耳尖上輕輕一轉,淡聲道︰“也不過是雕蟲小技。”
隨即冰涼的指尖又觸上男人的臉頰。
那股麻麻的癢意又來了。男人微微閉眼,只覺得身體內的弦被羽毛來回的輕輕撥動,只能顫抖的低吟,卻無法發出確切的弦音。
女子湊的很近,她身上有清淺的淡香傳來,男人被她的氣息包圍,每呼吸一次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她漆黑的長發也落在他的肩頭身上,有一束還落在他的手中,他悄悄的虛攏在手,觸手冰涼。
臉上的傷口也很快上好了藥,女子離開他的身邊,一邊收整地上的東西,一邊淡聲問他︰“你的腿傷最好還是修養幾日,我們不如在此處暫時停留?”
男人略一沉吟︰“也可,此處畢竟晉國境內,他們還不敢太過放肆,此一役,暫時應該還沒有這麼快找來。”
說話之間女子已經收整好了。她直起腰身,水中的倒影也挺拔如竹,她微微垂首,語氣有些鄭重的道︰“結伴而行多日,得閣下兩次施以援手,是我失禮,還未請教閣下高姓大名?日後定當還報此恩。”
烈日灼灼,清風又起,白花紛揚而下,女子的黑發玄袍之上也落了些許。男人的劍眉朗目舒展開來,他輕笑著回答︰“順手而為,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在下原是江湖中人,不通閨閣禮數,怕唐突了姑娘才一直不敢互通姓名。”
他停了停,才接著道︰“在下秦澗。”
他吐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四野似乎一下子寂靜下來,又似乎一下子喧鬧起來。清風穿林的聲音,飛鳥鳴叫的聲音,河底暗流的聲音,黑馬啃食青草的聲音,都一一清晰可辨。
女子沒有回答,她一直垂首也看不清神情。
男人疑惑︰“姑娘?”
女子輕輕的聲音響起︰“我姓白,名慎微。”
白慎微,白慎微。
男人無聲的在心中念了幾次女子的名字,每念一次,心髒就溫軟幾分。
*
轟隆隆——
轟隆隆——
天地之間一片晦暗不明,沉悶的雷鳴在厚厚的雲層中不時的響起,閃電緊隨著轟鳴的雷聲劃破陰雲密布的天幕。雷電交加之中,暴雨如銀河倒瀉一般急遽猛烈的砸落地面,村子在厚厚的雨幕中若隱若現,遠處遼闊的林海也在大雨中幾不可見。
雨滴 里啪啦的砸在屋頂,潮濕的水汽從破敗的門窗滲透進屋內。
秦澗被轟鳴的雷聲驚醒,他側首看了看屋外昏暗的天光和猛烈的雨勢,一時分不清確切時辰。手撐在床上想要半坐起身,卻感受到腰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壓著。
垂目望去,正好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床邊的情景也在明亮的光中展現,然後又歸于黑暗。
是白慎微不知何時趴在床邊睡著了。
三日前他們決定暫停行程,就在空寂的村中尋了一處院落住下。野外荒村不同于沙漠荒城,幾年無人就雜草荊棘叢生,院落門窗腐朽潮濕破敗,甚至有的屋子已經滿是蟲蛇,女子來回搜尋幾次,才找到這處勉強能住的小院。
也幸好找到了遮風避雨之所,第二日就開始落下滂沱大雨,一天一夜都還沒有風停雨住的苗頭。
秦澗沒有躺下,他輕輕的往上移動身體,靠在了床頭,目光帶著他自己不知道的溫柔的注視著睡著的女子。他的雙眼已經適應了昏暗,女子沉靜的睡顏烙印一般印進他的眼中,肌膚如玉,紅唇如櫻,漆黑的鴉發傾在被褥之上。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繞了一小截青絲在指尖把玩。
這幾日女子對他太好了,和前一段時間天差地別。那種好非是溢于言表,而是默默無聲滲透在舉止行徑中的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女子對著他冷淡的眉眼都柔和了幾分。
這樣的傷對他來說不過平常,卻被女子強壓著躺著床上休息。他昨日只是有些發熱,迷糊之間就睡著了,卻沒想到她會在房間連夜照看。
屋外天光昏暗傾盆大雨,雨聲雷聲風聲湮沒了其他一切雜音,天地之間一片蕭索,但是屋內卻安然沉寂。雨勢隔出這一方小小的安靜之處,將他們和紛雜的塵世隔開。
要是能一直這樣也不錯,只有兩個人在與世隔絕的地方。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秦澗無聲的搖頭,自己魔障了嗎?短短一月相處,何以至此?
指尖冰涼的發絲提醒他,已至于此。
秦澗覺得自己是逐光的飛蛾,在幽暗的叢林中飛往一張大網,而織網之人毫不自知自己捕獲一只獵物。
眼前之人神秘美麗,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身世來歷,就這樣心甘情願的撞上去了。
急促又密集的雨聲中突然有異樣的動靜傳來。秦澗從自己浮沉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目光一厲,看向窗外,正要起身出去查看,素白縴長的手就壓住了他的胸口。
床邊的女子已經醒來,她目光清明冷靜的說道︰“你別動,我去。”
門吱呀一聲從里打開,女子的衣發隨著風雨後揚,下一瞬她修長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秦澗目光擔憂的看著密密的雨幕,掀開被褥翻身坐起,雙腳還未落地,渾身濕透的女子就已經提著劍重出雨中,她站在門外淡聲說道︰“只是前來查探之人,已經解決了。”
秦澗抬頭,漫天的大雨在女子身後,她的衣袍被雨水澆透不停的滴落水珠,滴在她腳邊凌亂頹敗的雜草之上,烏發濕潤,漆黑的眸子也泛著潤澤的水汽。
秦澗目光從她身上一轉,然後別過頭︰“白姑娘先換掉濕衣,小心寒氣入體。”
女子輕輕頷首,轉身就去了隔壁,過了一會兒才渾身干爽的重新回來。秦澗聲音低沉的道︰“此地不易多留,雨停之後我們就走吧。”
女子的目光看向他的腿,他一笑︰“不用擔心,雖然行走不便,但是騎馬趕路無甚影響。”
*
密密的雨勢終于在濃墨一樣的夜中停止。
雨勢停止,天地間的雨水卻還未全部歸流,四野都是林林種種的水聲。房屋檐下滴滴答答,樹梢枝頭隨風簌簌,水渠溝壑流水潺潺,小河中的水位也一時暴漲,激流嘩嘩。
如果不是戰亂,生活在這樣僻靜的村落,夜听落雨流水,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雨後初晴,天幕重歸碧藍澄澈,秦澗拖著傷腿站在屋頂,環望著遠方的林海和這處寂靜的村莊,突然升出了不舍之情。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星期天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