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天方破曉, 七娘園子里的婆子丫頭打了清水有序又地推門進去服侍,十一郎便前來賠罪。
滿園的丫頭這些年見了多少建康士族子弟,竟還是被這廝的容貌風度所惑,放了他進來。七娘在里間听見丫頭小心的通傳,又是一股怒氣,摔了梳子冷言趕走了一屋子服侍的人。
丫頭瞧她陰冷神色和又隱隱白起來的面孔, 不敢留著惹她生氣, 只能掩著面匆匆退下。
眼瞧著穿一身青衣的小丫頭垂著頭抹著眼淚地從里間出來, 十一郎便曉得了, 七娘氣比昨天還盛了。
說來,垂臥病榻成日跟藥罐子打交道的人,尤其女子, 要麼顧影自憐敏感惶惑自怨自艾,要麼焦躁懷忿跋扈刻薄, 這是兩樣極端, 七娘卻實在算的其中翹楚, 兩樣都佔了個全。
患的是心疾,卻從未見她收斂喜怒修身養性, 反倒一應縱容自己的情緒。
很早的時候,他便在拌嘴的時候問過七娘︰“七娘身子不好, 累月臥在榻上請多少大夫也不抵用,我卻瞧著,若是壓著這張利嘴和一點就著的性子, 怕是七娘可以少喝幾回藥了。”
那時,她反問他︰“為什麼要壓抑?平嫗也有心疾,你要我向她一般嗎,整日里笑都不笑,也不發怒,自己的孩子也不親近,多活幾年若只是如那般過了,有什麼趣兒?”
平嫗是十一郎院子的一個管事媽媽,性情淡漠到了無欲無求無兒無女的地步。但雖然她不要兒女,卻當真穩著心疾,活到了四十余歲。
彼時能言善辯的十一郎囁喏半響,竟沒再同她理論下去。
她說的,竟有些道理?
猶記得當年學堂,都說她不宜習武類課程,如射、御、,她執拗,硬生生學了劍法。不練外家功夫,僅憑借招式,竟也能同他平佔秋色。
那怕是他一直以來瞧見的七娘唯一小心翼翼克制心肺氣息和劇烈情緒而做的事。
十一郎推開房門,里面是熟悉的藥味,七娘院子正中挖了個四方的壇子,擁了些土,種了幾株粗壯桃花。如今窗扉開著,正能看到妖艷灼人的花朵,花香卷進來,倒一瞬沖淡了些苦氣。
七娘背對著門跪坐在軟繡涼簟上,一襲落日紅的裙琚,她面前是個黑檀鏤雕的束腰小幾,上面擺著一應梳妝的物事,七娘長發梳了一半,披在半肩上,耳邊鬢角斜插了支芙蓉簪。
十一郎走了幾步,腳下踩到一瓣東西,垂目瞧去,地上摔碎個象牙嵌金的梳子。四分五裂地,淒淒慘慘鋪在地上。
十一郎蹲下身子,撿了那碎片起來,隨手用方巾包住。七娘在屋內常喜赤足,碎玉割人,最是鋒利。
偏她還喜歡摔碎瓷片碎玉屑。
七娘不理人,十一郎搖搖頭,從懷里掏出個物事來,輕緩地湊了過來。
銅鏡里,他伸出了手。
七娘瞧見了,敏銳地躲了一躲。避開了十一郎方要捻起她發絲的手,回頭狠狠瞪著他。
十一郎風姿如玉,手里捏著把紅木梳,而今僵著手,模樣竟有些可憐,“……羽姐。”
七娘哼了一聲,徑直伸手打散了那挽了一半的頭發,縴細冷白的手指拂過烏黑長發,黑白對比鮮明,再襯上微微露出的頸項,幾乎晃人眼。
懶怠再梳一回,七娘用手指將那些亂發粗粗梳理好,直接扯了個絲帶,便要扎上去,一邊扎一邊道︰“別拿哄外頭不知事小姑娘的手段來膩歪我,還學會給人挽發了,我挽發如何能讓你挽。”
十一郎瞧她終于說話,也松了口氣,面上清淺笑起來︰“好大一樣排頭扣下來,我何時如羽姐說的……哄外頭女郎了,旁人不知羽姐還不知麼。建康的女子,我當真怕極了。”
古有看殺衛 ,如今十一郎出行,卻是不遑多讓了。外間崇美尚才的女郎,瞧見十一郎撲過去的熱烈表現也不提,只眼神,都能將他生吞活剝了。
七娘攏著頭發,殷紅描絲帶的一邊用牙齒咬著,一邊被手牽著伸到腦後去輕巧扎個結,又撥弄兩下,便也是一個慵懶休閑的發飾。
對鏡理好了,才斜眼看他︰“那勞動謝家十一郎來給我挽發,倒是我佔好處了。”
十一郎眼底帶著笑,卻微微彎下了身子賠禮,正經道︰“賠罪,自是該有賠罪的模樣。羽姐不嫌棄的話,我自是樂意幫羽姐挽發的。”
七娘拄著手不言不語,被她黑白分明亮的通透的眼楮直直盯著,十一郎面色卻也不訕,從袖中掏出個小匣子來︰“從幽州帶回來的,想羽姐該會喜歡。”
七娘接過了,打開瞧了一瞧,面色微動,嘴上卻仍冷清︰“不夠。”
十一郎撫著眉,無奈嘆息︰“那再加上五株紫珊瑚,二十匹碧霞羅,十段浮光錦,一匣金蠶絲,一斛黑珍珠。”
七娘轉過頭來看他。
十一郎︰“唔,再加一副滄海遺珠首飾和一只水蒼玉佩。”
七娘哼了哼,這回不再難為了,起身整了整衣裳。方回頭戲謔道︰“小十一這是積了不少本啊,當真是長大了,知道存聘禮了。”
……
前堂,謝家被拒之門外一月,而今終于得了入門的機會。不過來的人,如今面色卻俱都尷尬不佳。
謝老太公被不肖子孫氣的臥了床,有心前來賠罪卻也來不得。五郎的父親親自至了,另有謝家的三叔公和其他幾位不大認識的謝氏族宗。
十一郎年紀輕,但鑒于五郎生父的不作為,今個在此,瞧著卻是十一郎被謝家老太公將全權交付了。
王家有幾位郎君和七娘父親在,人不多,但其重視也半點不少。
七娘被婢子扶著坐在屏風後,十一郎自她之後出去,肅了肅面孔,便又是一副穩重模樣。七娘瞧著他先尋了幾位叔公行禮,又向王家行輩行禮,周全恭敬做了,方才入座。
言談間謙卑有禮,游刃有余。
七娘倒嘖了一聲。
最是面白心黑的,也就在場面上裝作一副縴塵不染懂事知禮的清貴公子模樣。
甫一坐下,兩邊卻俱是一陣極長的沉默。
七娘桌上置的明前碧螺春都喝去小半盞,外間才听見她父親威嚴莊重的聲音響起︰“……七娘性子剛烈,不懂進退,婚事鬧到如此也是我管教無方,但五郎畢竟有錯在先。我們兩家彼此相熟,當初兩家孩子在一處,也是老太公瞧著七娘跟五郎頑地相投,心疼七娘難得性子活潑了些這才起了心思,尋你家老太公將這事定了下來。”
這一開場便有些攢動七娘的不服氣,手上杯盞險險才捏緊了,不過越往後听著,她倒是消停了。王父對外從來這樣,似乎是儒士的傳統,謙虛夸贊外人,低調貶低自己。
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謝家理虧,這會插不進話,王父又嘆了一口氣道︰“……當初想著,讓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地長大,兩家又素來熟稔,五郎也是個好孩子,我們知根知底,又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一晃,十年都過了,本以為兩個孩子能結成一樁好姻緣……誰曾想,五郎早已有了互許終身的女子,難得見五郎這孩子破釜沉舟拗一回,怕也是跟那女子有了真感情。我們如何能做拆人姻緣的事。只是,七娘性子再不溫婉不端莊,謝家不願迎娶,早說推了婚事也罷,如何能折騰到現在這個局面。”
謝家只覺臉火辣辣的,王家把話說得這般滴水不漏,里面再是諷刺挖苦又如何,他們也只得默默听著,仍是沒有半句多話的份。
王父又道︰“哎,都是天意。是我們七娘命薄,無福嫁進謝家。也好,也省的她身體拖累了五郎。”
說著竟有些傷心了。七娘絞著帕子頗有些不是滋味,心煩意亂的,是十一郎上前扶住了王父。
“伯父言重了,這事不是七娘的過錯。”一襲白衫清雅無雙的公子哥看了屏風一眼,道︰“況且七娘如何福薄了。她樣樣都好,是我謝家沒這個運。”
七娘被夸著,面也不紅地听著,又微微轉頭去打量堂上其他人。
謝家五郎果然也到了。從屏風間隙,七娘瞧見了他。一身青衣,瞧著臉色有些憔悴。士族尚白,尊其皎皎,王謝二家的公子哥少有穿這般冷僻顏色,何況這一身素淨,通身半片玉也無。
可見,是被家里罰狠了。
然七娘仍覺不夠。
外間商議聲漸起,謝氏顯然仍有心挽回,那位三叔公頂著王家言語明顯的譏諷和尖銳意味,竟仍提出了向七娘賠禮而後接七娘回府的意見。
他說的百般懺悔千般誠意,然五郎安安靜靜坐在下首,竟一聲不吭。
七娘掀起嘴角,極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聲音不大,但外間尚可聞見。
七娘嘴角的輕嘲還未收回,便與五郎的目光撞上了。五郎眼神略有閃躲,但一片愧疚心虛之下,竟也沒有挪開。
七娘轉過了視線。
五郎五官周正,面龐白淨又俊逸,唇眉溫文爾雅。然最不好看的,卻是那雙眼楮。眼白多而眼楮狹長,盡顯孱弱
外人都道謝氏公子一門都是儀表堂堂,五郎儒雅溫和,頗有鴻儒之風,甚至被世人比之以蘭,卻原來,只是虛有其表。
他如何是儒雅,分明是懦弱無擔當!
七娘想著不由胸腔震動,隱隱想發笑。猛不防一轉眉,卻又對上十一郎的黑逡雙眸。
同為弟兄,十一郎跟五郎有著相同的眼型,狹長如一,但這樣冷淡又深沉的眼神,猛一對上,與五郎那尚有的一二分的相似,早煙消雲散了。
七娘不雅地翻了個白眼,垂首整了整手中帕子,扶著小丫頭站了起來。
謝家有謝家的打算和臉面要周全,但這一回跟他們談判的是王家。父親不會相讓,五郎又並不十分喜歡謝家太公的提議,十一郎……哈,大概是會袖手旁觀直到最後站出來代表謝家同意王家的退婚吧?
畢竟,小十一可從不多管閑事,只會有側重地等待結果。
……
七娘出了正堂,往後面兩側的抄手游廊和假山池水而去,堂里太悶,她心急。
撿了處干淨的亭苑懶洋洋坐著,手里的一把魚食散完了,留著的小丫頭也規矩地回來稟消息了。
——堂里眾人商議的結果,也一如所想。
謝家三叔公勢單力薄,王家人心所向,王七娘,退了謝府五郎的婚事。一朝姻緣斷,此身事了,再不牽扯。
七娘冷笑著,從魚食缸子里又掐了把,手一揚揮了出去。
十一郎尋跡而來,一時只瞧見她揮袖的瀟灑和一團擁簇成球眼楮挨眼楮的胖頭魚︰“……羽姐,你府上的魚遲早有一日是被你喂的撐死的。”
七娘︰“那也不是撐死你謝府的。”
十一郎往前湊了湊,忽而聲音一滯︰“羽姐,你眼圈紅了。”
七娘拿帕子抹了一把︰“那是你瞎。我擦的胭脂。”
十一郎不說話了。
不如她的人嫉妒她,士家子弟巴結她,下人僕從畏懼她,長輩顧忌她身體一應順著她。卻到底,從來無人知道她最喜歡的不是胖頭魚,是喂胖頭魚。
因為胖頭魚看著蠢,能逗她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好像到了傳說中的新手寫作低潮期_(:3 ∠)_
每天都不想干更新只想吃飯睡覺追番刷劇打游戲逛b站咸魚癱_(:3 ∠)_
沒有激情怎麼辦,大腦很亢奮身體很……掏空??_(:3 ∠)_
對最近該鍛煉了不能再死宅了_(:3 ∠)_
今天更新是因為又到周三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趕榜單的日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還有六七千要在十二點之前干完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對我沒瘋我還好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還能干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