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的聲音平靜里帶著隱隱顫音。沒有什麼比一瞬地獄一瞬天堂更叫人心思激蕩的了。正因為眼瞧著皇帝重傷垂危的模樣太真實, 她才一時沒有注意, 那竟不是皇帝!
床榻上躺著的那人模樣確實像極,但從他袖間抖落出的布帛,上面明晃晃寫著“朕在宮外。安好勿急。”
帝寢殿皇帝重傷不醒之後,便幾乎落入了旁人的控制之下。現在看來,這一切,皇帝都是心里有數的, 甚至還提前洞悉了穆王和太後的籌謀使了一出金蟬脫殼。
難怪御書房的總管太監會一時心軟許她進去, 怕是皇帝早知曉她會擔憂, 才提前吩咐了。
織一時松了口氣, 但平靜下來又是既擔憂又驚怒。皇帝心思多,能面對穆王和太後的陰謀將計就計也不稀奇了,但他敢提前這般設局, 又為何不敢早點告訴她。
還有那布帛背面的一行小字,“有事尋祁貴人, 朕之人也。”
呵, 因為心虛而把字寫的小一些, 隱晦一些,便想讓她忽略嗎。那為何要寫上?擔心她看見又憂慮她看不見嗎?!
宮中誰不知曉, 祁貴人與寧貴人,是打一開始就結下的仇怨, 前段時間祁貴人小產的孩子,還跟寧貴人扯上了聯系。甚至為這個被罰半年禁閉的寧貴人,方才出來!
到頭來, 祁貴人卻竟是皇帝的人。
怨不得祁貴人那般性子又各種上躥下跳挑事端還一直未被皇帝厭棄,就是懷身孕,她也是宮中頭一個。前些日子那祁貴人明知自己懷了身孕還敢推她下水,怕是皇帝授意專門來試探她的。
好一個少昊帝,當真令她無話可說。虧得她當初還向他解釋。這回擔心她在宮中無人可用所以才不得已和盤托出,也不怕她氣他算計麼!
織氣憤半響,最後卻又盯著皇帝贈她的珠釵,無奈笑了。
懷疑她試探她,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地擔心她偏袒她。少昊帝的舉動里有多少藏不住的幼稚,卻一下下將她冷硬的心敲開了。
朝月大致囑咐過,織便毅然決然地準備出宮了。少昊帝沒說他在哪里,也沒有讓她去尋的意思,但她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了,而且,她想去。
她想看見他,她想為他做點什麼。
織在心里念著,默默蜷緊了指尖。
……
月對織有一種迷信般的信任。她說什麼,她便幫她做什麼。幾年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是。
常將軍的夫人被留在宮里,自是該有宮人要前去府里遞個消息。月提出讓自己身邊的婢子跟著回去報個平安,宮人前去請示于羽,于羽正閑閑地敲著棋子,聞言挑了挑眉,倒也爽快準了。
織如願,出了宮門。
她一去之後,芳菲苑里倒是倏忽緊張起來,局勢未明,月只隱約從見過瑜嬪的一二面里覺出幾絲劍拔弩張來。不敢貿然做些什麼引人猜忌,月只能按兵不動地守著。
所幸晚膳已過,等著宮燈點燃,院子便能落鎖了。將時,今夜便能安穩過了。
月捏著手指在寢殿里坐著,周邊宮婢早已盡皆屏退,留著的,也只一個先前受了罰被織從丟命邊緣救回來的心腹之人。顯然這人是極可靠的,不然也不會被織委托信任。
那宮婢陪在她身邊,頻頻松開又捏緊裙擺,也是十分緊張的樣子︰“夫人……娘娘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月手指放到了桌上,摩擦著圓桌上鋪著的織錦紋路,恍著神漫不經心地答︰“明日一早。”
宮婢沉默下去,月停了指尖動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要分一點神讓自己想點別的東西,月轉頭盯著宮婢,問了個自己疑惑了半響的問題︰“你家娘娘和瑜嬪,有什麼恩怨嗎?”
宮婢顯然一呆,但接著,她肯定搖頭︰“沒有。”
“奴婢不知。”
宮婢什麼都不知曉,月絞著帕子,也只能焦急地等著落鎖的時間了。
眼瞧時間漸近,外間卻忽而惶惶地響起跪拜和請安聲。月霎時提防起來,心髒高懸著,那聲音逼近,卻到底還是听到了最不願听到的聲音︰
——“瑜嬪娘娘萬安。”
月緊著呼吸,旁邊宮婢已經失禮地拉住了她的衣袖。月回頭,瞧見她咬著唇,眉眼間一片緊張和慌亂︰“夫人,我們怎麼辦啊。”
她聲音壓得低,惶怕又都展現在眼里,月不能給她增添懼怕,只能勉力保持著鎮定安排道︰“去找個人扮作你家主子的模樣跪到佛龕里,叮囑她發生什麼都不許回頭。”
“是。”宮婢急匆匆應了。
“另外,”月抓住了那宮婢顫著的手腕,快語道︰“去求祁貴人。就說芳菲苑這里請她幫忙。”
宮婢驚異地瞪大了眼,十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月瞧著她,也沒時間多解釋︰“不要懷疑了,盡快去吧,晚一些就來不及了。”
宮婢依舊猶豫不定,月加重了聲音,近乎威脅地下了劑猛藥︰“你想你家主子被發現擅自出宮嗎?!被瑜嬪發現了,就是死!”
宮婢心神震動,狠狠咬了唇,忙不迭去了。
那邊,于羽一行已經被簇擁著入了內殿。月吸一口氣,撥開珠簾迎了上去。
外間排場甚大,于羽被眾星拱月般護著,四五個宮婢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一旁,唯恐出了半點差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宮中無一女子誕下皇子,唯獨于羽這一份還有些延續皇室血脈的希望。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帝若是有個好歹,這一個,可能就是明日之帝。如何不慎重!
如雲的宮人里,中間的女子一身寬松宮裝,面上未施粉黛,但瞧她氣勢,便是不開口的時候已分明是隆重了。
月按禮數矮身福了一禮,方緩緩起身︰“娘娘身子重了,何故也勞累走這一趟,傷了您的鳳體豈不是大罪過?”
這話說來沒錯,但這般強調,倒不像是關切,反而有些像是有意針對了。于羽身邊宮婢面色微變,方想上前呵斥,卻被于羽一個眼神攔住了。
于羽抬步走向月,勾唇淺笑︰“月還是如當年一般的直爽性子。”
月一頓,于羽已經到了她跟前。側首多打量了她幾眼,于羽笑了笑。
“不過同是姐妹,月就這般偏向織?”她挑著眼角,眼波橫斜。
月無言,她這才瞧清楚于羽如今有多勢重。這宮里人多眼雜,誰人說話不無細思三分,但現下身側宮婢內侍圍繞,于羽卻可以不用看顧他們,肆意而言。竟像是已渾然威霸後宮了。
月索性也沒了顧忌,一仰脖子道︰“當年織姐姐同我一直在一起,情分自是較娘娘要深厚一些。”
“倒也是。”于羽牽著笑側眸,卻回轉身子瞧了殿內一周,半響,她微微蹙了眉似有疑惑︰“這麼久了,織呢?只讓你出來待客,似是有些不妥吧。”
月心一緊,面上盡量的面無表情︰“織姐姐在誦經,不能離開。”
……
織到了西山營地。
這里離京都三個時辰的馬程,又全是難走的山林之路,晚間尤其艱難,織馭著馬,卻雷厲風行地將時間生生壓到了兩個時辰。一路披荊斬棘,越山跨嶺。
她到的時候,已是深更,西山里,霧瘴深處隱有馬蹄沸騰。隔著濃重山巒,听不大清楚,但軍號和戰鼓的聲音,卻是極突出地傳了出來。
這是在夜訓。
織停在山口的哨兵面前,忽覺心里繃著的一根弦落了下來。高強度的趕路有些透支身體,如今停下來,只覺胸腔里腥甜血意上涌,喉如砂礪。
但織淺淺笑了起來。
她將皇帝先前贈予她的令牌掏了出來。“麻煩通稟,就說一女子從宮中而來,求見于他。不知他安好,做不到勿急。”
……
于羽不理會一直百般阻攔的月,徑直到了芳菲苑里的佛龕外。
寧貴人被關禁閉之時,被責罰于佛前思過。後來,更是常得太後宣召去幫太後抄寫經文。若說握刀殺人的織究竟信不信佛,卻是沒個定論了。
不過皇帝如今這般情況,她願意為著皇帝在佛前祈求,雖不甚符合她的做派,卻也有可能。
于羽冷瞥了一眼意圖沖過來的月,只側著身子由一名侍衛護著,推開了殿門。
“織?”
里間直直跪著一人,脊背挺拔,素發後披。她身穿著的,還是白日撞見時穿著的那件裙裳。
于羽一邊瞧著,一邊往里間而進。方兩步,一人直直跪了下來,面色蒼白,卻極堅執地攔住了于羽前行的步子︰“娘娘,我家主子連跪幾日了,都只為了陛下能轉好,禮佛不擾。娘娘一片善心,明日再來尋我家主子吧。”
于羽認識這個宮婢,是織身前極得用的一個。
那邊,直直跪著禮佛的人手中念珠輕動,背影孤 ,半分不受影響。
意識海里︰“劇情九十二。”
外間,于羽身邊也匆匆跑來一個小丫鬟,氣喘吁吁停下來,小聲稟︰“主子,祁貴人在我們殿里出事了,我們回瞧瞧吧。”
她面有急色,于羽眉尖挑著,倒是先叫起了面前跪著的小丫鬟︰“讓你家主子,幫我也多祈一份。”
復又折身,搭上了旁邊婢子的手,偏首輕嘆一句︰“走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