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生意往來的人,他知道李佳莞等候在旁,但是一轉身,陳宗月先望見站在書房里的人。
離得不算太遠,剛要對上視線,她就把頭低下,把臉斜向一邊,露出縴弱的脖子,擺出漠不關心的神情,像是本該屬于書房中的一幅人物畫。
他們正朝書房靠近,黃鸚拿起鉛筆,往空白的橫線稿紙上寫了一個‘陳’字,同時听見李佳莞在跟他商量bbq的事情,他沒拒絕也沒答應。
放下鉛筆,陳宗月已經來到她面前,他穿著比平日稍顯正式,純棉襯衫罩住寬闊肩膀,收進窄腰,深灰色長褲,他的臉刮得很干淨,突出了過分高挺的鼻梁,線條分明的眼楮。
陳宗月問她,“好點了嗎?”
黃鸚抿唇嗯了一聲,對他揚起笑臉,一雙杏眼變作兩道彎月,眼角碎發就似遮擋到視線的樹杈,他準備伸手將其撥開,恰巧端著餐盤的菲佣進來了。
磨砂銀的托盤上堆滿熟透的草莓,描金的骨瓷茶壺旁邊,配著裝有方糖塊的玻璃罐子,好像跟那天被他用來裝獨角仙的罐子一樣。
陳宗月往後退了一步,下半身倚靠著桌子,“阿丞說你要來,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今晚留下吃飯?”
黃鸚捏了一顆草莓,側身對著他,坐在沙發扶手上,並攏一雙腿,試圖將腳尖對齊照在地毯上呈菱形的陽光,低著頭說,“他不喜歡我留下。”
這個‘他’是錢丞,也可以是近在一旁的李佳莞。
陳宗月慢慢道,“是我讓你留下,不用管他。”
無從得知黃鸚是否故意,在李佳莞正要開口說話時,她突然咳嗽起來,如同喉嚨里含著砂礫的聲音。
陳宗月上前倒了一杯熱茶,“生病了不在家休息,非要到處跑?”
黃鸚從他清瘦的手中接過茶杯,抬起下巴望著他,“我想自己跟你說聲謝謝。”
他笑了笑說,“你總有理由謝我。”
找不到機會出聲的李佳莞深深擰住眉心,她把陳宗月視作長輩,黃鸚與她不同,就像黃鸚不想規規矩矩的坐著,一定要顯出她修長雙腿;不願意伸長胳膊去接杯子,一定要等他走到身前,讓男人褲管停在離她細小膝蓋不到五公分的地方。
這時,黃鸚扭頭瞧了她一眼,對陳宗月說,“佳莞想周末在花園燒烤,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陳宗月把頭偏向窗外,發白的光線讓他壓低了眉骨,“最好小心點,外頭這圈草皮都很貴。”
黃鸚咽下一口茶水,睜圓了眼楮,“真的?”
陳宗月笑著搖頭,“開玩笑。”
這一句玩笑之外的意思是他答應了。李佳莞有點詫異,懷疑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打轉。
“為什麼把這瓶葡萄酒放在書房?”黃鸚想起就問,順便俯身向桌上撿草莓,而他擋著桌子,手臂勢必要從他身側伸過。
她半個身子往前探,白皙到可見靜脈的臉,幾乎要踫到他褲腰上的皮帶時,又縮了回去,成功塞進嘴里一顆草莓,薄薄的腮邊鼓起兩下,再塌陷。
陳宗月身形未動,沉吟一番,煞有其事的說,“因為它……立志做一瓶有學問的酒。”
黃鸚笑了起來。
然而,李佳莞听著他們有來有往的對話,仿佛刻意在塑造正常的交流方式,掩飾著不正常的肢體動作,其中吊詭的味道,使她焦慮地咬住墨綠色的指甲蓋。
晚餐即將在一張狹長的、中間鋪著桌旗的餐桌上進行,每個座位前都放著盛冰水的刻花玻璃杯、一套中式餐具。
在他們落座前桌上的花瓶已被撤走,換上一盤新鮮水果。
陳宗月十分自然地為她拉出椅子,黃鸚順勢坐下,長桌最靠頭的位置,邊上就是主位。
她對李佳莞此刻的表情不感興趣,選擇環視在座的陌生面孔,甚至還有一位外國男士。
很快,桌上的食物開始豐盛起來。整只油雞肉而不脆,干炒牛河和海參冬菇之間是一盤蒜蓉清蒸魚,排列整齊的耗油菜心,冒著熱氣的生滾煲仔粥。
一人一例湯,所有人都是杏仁白肺湯,只有黃鸚面前是川貝炖鷓鴣,止咳化痰。
陳宗月開了從書房帶出來的葡萄酒,與旁人相談甚歡,一時間桌上的聲音豐富。
李佳莞打了個響指,對來人說,“我要一杯杜松子泡幾片酸橙。”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十三四歲的模樣,粗辮子掛在肩上,穿著湖藍色斜門襟的上衣。她迷茫的問著,“酸橙……是青檸檬嗎?”
李佳莞很難以置信且嘲諷的反問,“你連酸橙和青檸都分不清?”
她一下子戰戰兢兢,“……廚房好像沒有酸橙。”
“芒果汁總有吧?”李佳莞沒好氣的說,“加點威士忌,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威士忌是什麼。”
只見她趕忙一陣點頭,匆匆跑走。
黃鸚全程听著,沒作聲,但眼楮不由自主的瞥向陳宗月。李佳莞可以這麼驕縱,也是倚仗他的放任不管。
如果能夠實現,她想和李佳莞交換人生。
當晚餐進行到後半段,錢丞方才出現,屁股挨上座椅前打了一圈招呼,然後就敬酒之路,滿室觥籌交錯。
李佳莞跟人談笑間,手里捏著長長的高腳杯,手肘墊在桌上。下一秒,黃鸚倒抽一口氣,混合威士忌的芒果汁澆了她一身,杯子也掉在了她大腿上。
“噢,對不起!”
隨著李佳莞的驚呼,周圍的聲音戛然而止。
黃鸚剛剛拿起毛巾就被她奪去,胡亂地擦了幾下,搶在陳宗月開口前,說著,“擦干也沒用,味道不好聞,去我房間換一件吧。”
李佳莞將她帶進三樓的房間,雖然漂亮整潔,但仿佛噴了整個浴缸的香水量。
“對了,黃鸚……”她打開櫃門,不經意的問著,“你什麼時候過生日?”
“七月二十。”
李佳莞倏地轉過身,一雙眼楮大得出奇,“七七年出生嗎?”
黃鸚微愣著點了點頭。
在讓人頭暈以至要犯惡心的香水氣味里,李佳莞臉上顯露出古怪的驚喜,“那我們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正當黃鸚感到驚訝,李佳莞就變了臉,“不過……”
“我從小在香港長大,在紐約念書,還是和你不一樣。”
李佳莞笑著遞給她一件黑色的紗裙,語氣輕快的說,“喏,這條裙子我不穿了,給你吧。”又補上一句,“巴寶莉的。”
黃鸚既不氣急怨恨也不悲傷,沒有接下裙子,異常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走出房間。
走廊掛著壁燈仍是昏暗,她貼著光源往前走,回頭確定李佳莞沒有追出來,她下樓的腳步很輕且慢,張望到疑似是他的身影,才跑下樓。
陳宗月撞見她的時候,淚水正掛在她蒼白的臉上,被她慌忙抹掉以後,竟然沒有留下痕跡,“我先回家了……”
說完就倉皇逃離,沒給他任何機會攔住自己。
夜已深了許久,躺在盒子似的蚊帳底下,黃鸚遲遲不能入眠,電扇一邊嗒嗒嗒的響,一邊轉出悶熱的風,換下的裙子浸泡在浴室的盆里,因為生氣不想清洗。
從弄堂間傳上來幾聲駭人的犬吠,接著是鐵門震顫的回音。
黃鸚翻下床開門,果然是錢丞。他雙眼有些朦朧,渾身上下酒氣燻天,進門先塞給她一只比肩寬的手提袋,倒向了自己窄小的折疊床,床板的彈簧發出咯吱聲。
黃鸚抱著這個印有名牌字樣的袋子,一無所知,就听他說著,“食餐飯,賺件衫,你真有本事,不愧是我阿妹。”
錢丞癱在床上對她豎起大拇指。
翌日,潮濕的雨天就此無影無蹤,白晝強烈的光照下,滿耳蟬響,隨她邁進茶樓,變成古典樂器演奏聲,帶著茶香的清涼。
黃鸚要了兩張紙巾擦汗,上樓找到正坐著斂目休息的陳宗月,他提起精神,正要調整坐姿的時候,她將手提袋放在他眼前的矮幾上。
“我不能收,您退了吧。”
陳宗月微微偏頭,目光不在她身上,想著說,“佳莞性格直接,她沒有惡意……”
黃鸚打斷他,“你不要替她道歉!”
“我可以原諒她,但你不要替她道歉。”她堅持這麼說,擰著細細的眉毛,下面是波光粼粼般清澈的眼楮。
受不了陳宗月在她面前,袒護別人。
他著實有些意外,隨即低笑了聲,懊惱說,“可能我不應該拿她當借口……”
陳宗月看著她,聲音清晰且緩慢,“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單純想送你一件裙子。”
黃鸚眨了眨眼楮,慌張地別開視線,又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故意這麼說,只要我收下了,你也算替她傳達了歉意。”
他哭笑不得,“黃鸚你……”
陳宗月無奈的笑了,抬手捏住了她的耳朵,輕輕晃了晃,“腦袋就這麼點大,想法還挺多。”
黃鸚懵著望他,下意識要擋開他的手臂,動作卻非常迂緩,手背滑到他掌心,她把手翻轉馬上要離開,突然被他抓住了一下!
那一刻她屏息,在他松開之後,攥緊手心,藏到身後。
在心率過快的緊張中,黃鸚鬼使神差的問出,“如果我討厭她,那麼你會討厭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