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沒有代步工具, 從文寶齋買完水粉筆繞小路,從學校後門進去。
挨著後門的是宿舍樓,邊上就是畫室,隔了兩三百米, 畫室樓底下人頭攢動, 熙熙攘攘的議論著什麼, 有些高高指著的手都伸向同一個方向, 李蔓微微抬起傘目光隨之而上。
目光聚焦對準, 她清晰的看到她們的畫室窗戶邊上坐著個學生, 外形像極了吳巧,李蔓心一緊, 背後瞬間一聲冷汗, 她握著傘一步步走去,每走近一步就看清一點,她的心就不安一點,像流沙堆積般的匯成高高的山坡。
吳巧哭得看不清前方, 揉到眼楮發癢,她太陽穴突突的跳著,腦殼發疼,底下什麼聲響她听不見。
這些年所有的刺在她心頭上的畫面都一一涌現, 同學們嘲笑疏遠時的嘴臉, 老師無奈無望的嘆氣,父母黝黑的臉漾著希望的眼神,她自己卑微的模樣。
背後冷風涌動, 正面熱浪侵蝕。
李蔓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開始發抖,抖到牙齒都打顫,根本無法從嘴里擠出一個字。
她覺得害怕,也覺得生氣。
走到畫室樓下,清清楚楚的認準了人,是吳巧。
李蔓扔下傘,轉身往樓里奔,就在這時——砰!
“啊!”
周遭爆發出震天的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
李蔓的腳像被膠水粘住,她背脊一僵,垂在邊側的雙手漸漸握成拳。
“好嚇人啊!怎麼辦啊!”
“快打120叫救護車!”
“她...還有氣嗎?”
“手還動呢,沒死!快打電話!”
“好多血,你看,好多血,不行了,我不敢看了。”
草坪前些天園藝師傅剛鋪上,鮮嫩翠綠,花園里幾顆白玉蘭身姿挺白,樹葉莫名透著一股圓潤,鮮血混著泥土發出詭異的氣味。
李蔓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救護車聲響已經挨近。
她沒敢走近看,那里學生保安圍著,她只知道吳巧......跳樓了。
“哪個是老師,跟著一起去,通知家長!”
醫生將吳巧抬上救護車,沿了一地的血,李蔓沉下心,跟上去坐進救護車里。
醫生在做急救。
吳巧渾身血跡斑斑,腦袋歪在一側,頂上的鳴笛聲一聲一聲揪著人心,李蔓愣愣的看著她緊閉的雙眼,全身力氣像被抽光。
她心里的壓力到底大到什麼程度,才將人逼到這一步。還是理智奔潰後的一時沖動。
李蔓靜靜問道︰“人能活嗎?”
醫生睨她一眼,“懸。”
比較幸運的是她落在草坪上,剛翻新過的,草地柔軟減少不少傷害。
血腥味很快爬滿整個車廂,這種猩紅的氣味猶如盛開滿山坡的彼岸花,紅的讓人心悸。
李蔓握著手機,頁面是吳巧母親的電話號碼,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往下拉,先撥了陳玉的電話。
陳玉說她已經知道了,事情傳的很快,早就傳到校長那邊,剛才校長才打完她電話,都在往醫院趕。
這次比不回隧道事故,學校要承擔全部責任。
從學校到醫院,直通車,一分半鐘。
李蔓從車里下來,迎來灼灼日光,照得她頭暈眼花,吳巧被醫生護士擁著推進手術室,車輪急速滾動,和地面青色的瓷磚摩擦出哧啦哧啦的響聲,路過的人自動讓出一條路。
李蔓抬手捏眉心,手上不知何時滴落到吳巧的血,在她的手背已經凝結。
醫院的走廊長而陰森,藍色的座椅三個一排安靜的屹立在牆邊,李蔓坐下又起身,走幾步又坐下。
她的學生跳樓了,她努力想開導的學生跳樓了。
她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哪一步做錯了,是不是讓吳巧覺得有壓力了?她害怕自己是在背後推波助瀾的人,她害怕好意卻成了致命的刀口。
李蔓想了很多,但其實什麼都沒想,她大腦處于高度緊張,思維都是混亂的。
她彎腰,手肘撐在大腿上,雙手合十托住下巴,像稻草人一樣木木的怔愣幾分鐘後拿出手機撥下吳巧母親的電話。
她母親似乎在睡午覺,聲音有點啞。
李蔓以最平靜的聲音說︰“你好,我是李蔓,吳巧的老師,她身體有點不舒服現在在醫院,您最好過來一下。”
“不舒服?這孩子怎麼了?中午就覺得她怪怪的,不是發燒了吧?”
“還在檢查,但有家長在比較好。”
“好好好,我馬上就來。”
她說了個慌。
她沒有辦法直白的告訴吳巧母親吳巧跳樓了,有些承受不住的可能會出意外。
......
裴鄴坤刷完碗覺得無聊,想到還有三天就走了,于是下樓去找蔣大爺嘮嗑嘮嗑下下棋順便道個別。
蔣大爺住一層,把家里布置的古色古香,門口還搭了花架,弄得花里胡哨的,別有風情,但都是蔣大媽打理的。
老夫妻閑情逸致,就愛弄花花草草,修身養性。這樣的晚年生活雖然沒有刺激,但安寧的讓人羨慕。
蔣大爺坐在塌上扇著扇子喝著茶,自個兒和自個兒下棋,下的那叫一個愁眉苦臉。
看見裴鄴坤,立馬招手讓他來下兩盤。
里頭空調開著,小曲听著,香茶喝著,愜意到了頂峰。
裴鄴坤盤腿上塌,半局還沒下完蔣大媽風風火火從外面走進來哎喲幾聲,大喊出事了。
蔣大爺嫌棄的瞥她一眼,讓裴鄴坤甭管她,女人就一驚一乍大題小做,菜場上雞蛋減價她也要喊一句出大事了。
裴鄴坤笑笑,“羨慕您這日子啊。”
蔣大媽喝上口水,說︰“隔壁那學校出人命了!”
此話一出,兩男人抬手對視一眼,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蔣大爺推推眼鏡,眯眼皺眉問道︰“咋會出人命,這好好的。”
“我哪知道那麼清楚,就是剛剛听說有個學生跳樓自殺了,高三的。沒听到剛才救護車來回的響啊?”
“喲,跳樓?這可不得了,這好端端的干嘛這麼想不開,命只有一條啊。”
蔣大媽嘆口氣,說︰“可不是嘛,年紀輕輕有啥想不開的。”
裴鄴坤說︰“現在不一樣,現在學生壓力大,心里負擔重,很容易出事情。”
蔣大媽一听想到什麼又咋呼起來,說︰“我得趕緊給兒子打個電話,別給恆恆太大壓力,別回頭也出什麼事。”
“呸呸呸,烏鴉嘴。”蔣大爺嘀咕幾句。
恆恆是他們的孫子,平日里就常听兩位老人家提起,溺愛的很。
裴鄴坤想,以後他們的孩子可不能給李蔓母親帶,隔代親,管不好孩子。
他手中的棋子剛挨到棋盤,腦袋忽然一炸,瞳孔一縮,問道︰“蔣大媽,跳樓的男的女的?”
“女孩子!”
“壞了!”裴鄴坤扔下棋子,“等會,我先給我媳婦打個電話。”
一連五個電話李蔓都沒接。
如果這會在學校安安靜靜的上課,怎麼可能沒不接。
......
李蔓等到吳巧的母親後用很緩慢的語速將這個殘忍的事實陳述給她,手術室亮起的燈盞是生命脆弱的象征。
吳巧母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誰也拉不動,不哭不鬧,就像失聰了般呆呆的望著手術室。
陳玉和校長還有一些其他領導先後感到,逐一安慰吳巧母親,並提出賠償等解決方案,既溫暖又絕情。
李蔓退到一邊,她只是個實習的助教老師,沒資管去做善後工作。
陳玉拉住李蔓的手,兩個人走遠一些,陳玉說︰“你這段時間挺關注吳巧的,听說你還去找過班主任,吳巧那邊你知道多少?”
李蔓︰“不多,她不願意說。”
她忽然不是很想告訴陳玉一些事情,事情發展到現在這樣,然後來關心吳巧,她覺得過于程序化,之前她不是沒和她提過。
陳玉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想解釋過多,只說︰“這事情的責任是落在我和這班班主任頭上的,校長學校是背負罵名的,火不會燒到你身上。我有必要了解前因後果,這樣也能給家長一個交代,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當教師這麼多年,不是沒被批評過,不是沒為學生操心過,可這樣的事情我也是頭一遭經歷,說心里不慌那是假的,上次兩孩子在隧道出事我硬是後面好幾天沒睡好覺。”說著,陳玉回頭望了一眼手術室,“希望那孩子沒事。”
李蔓口袋震動,她眼下才驚覺,說先接個電話。
果不其然,裴鄴坤也已經知道了。
李蔓說是吳巧,電話那頭裴鄴坤沉默了許久,隨後說來醫院找她。
李蔓忽然覺得自己厭倦了這里,徐鵬楊盼出事她來了兩次,裴鄴坤拆石膏來了一次,現在吳巧自殺又來了一次,每一次都讓人精疲力盡。
她拖著沉甸甸的步伐往回走,和陳玉細細道出她所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畫了一天的圖,今晚早點睡,爭取明天寫得長一點。
愛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這個短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