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到江州北站,李蔓乘坐大巴回到青霧鄉,再在車站打車到家。
已經臨近黃昏,天開始變沉。
黃美鳳還在院子里擇菜,見到李蔓擦擦手起身去迎接。
“就背了個包回來?”
“嗯,沒帶太多東西,衣服家里也有。”
黃美鳳點點頭,“家里有,都有。餓不餓?冰箱里有酸奶。”
李蔓把背包放進屋,隨後搬了張凳子和黃美鳳一起剝毛豆。
李蔓自從高中開始只有周末寒暑假才會回來,現在又去了外地,母女倆一年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好就好在李蔓從小獨立,周圍的鄰居都說黃美鳳有福氣,不用為女兒操心,就連高考,最忙碌的一年,李蔓也是一個人過的。
黃美鳳說︰“工作在這里找不好嗎?離家近點。”
李蔓︰“那邊挺好。”
黃美鳳︰“你想以後在桐城生活?媽媽攢了筆錢打算給你買房,你要是以後真的要定在桐城,不如就在桐城。那邊房價多少?”
李蔓手一頓,抬頭看向黃美鳳,“買房?”
之前她根本沒有和她提過。
黃美鳳語重心長道︰“雖說現在結婚都是男人買房子,但自己在城里有個窩才是最強的,別人出來工作還要考慮房租,自己有房子省力。”
李蔓忽然想通很多事情。
這幾年黃美鳳起早貪黑,十里八鄉有點什麼生意她準是第一個到的,要輪買賣誰也拼不過她。
一套房子,少說百來萬。一個女人靠賣黃豆和水產,要賣多少才能攢到這個數,更何況去年她還生了一場大病。
黃美鳳看著李蔓擔憂的眼神笑了,“媽媽也就攢了四十多萬,買不起多大的房子,到時候再在銀行貸點款。”
“不用,工作後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你好好休息。”
“沒事了,現在攢攢就可以買房了,買不起地段好就挑個偏一點的地買。”
李蔓敏銳,“媽,他給你錢了?”
黃美鳳一愣,倒也沒否認,說︰“前段時間他打了五萬塊。”
李蔓︰“他個做生意的,只能給五萬塊?”
黃美鳳知道李蔓在犯倔,說道︰“這世上有誰會和錢過不去?”
李蔓說︰“區區五萬塊算什麼。”
黃美鳳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不必這樣。”
李蔓︰“你不用這麼拼命賺錢,他有的是錢。你問他要,他總會給的。”
她不爭這一口氣,現實歸現實,骨氣歸骨氣。
黃美鳳嘆氣,自己的女兒她清楚的很,就跟牛一樣,倔勁一犯,就知道往死胡同里鑽,非要撞個頭破血流。
吃完晚飯母女倆都早早洗漱上樓休息,黃美鳳最近很累合眼就能睡著,反倒是李蔓,即使趕了一天路卻難以入眠。
黃美鳳的房間在最西邊,李蔓的房間在東邊,她走到陽台上朝凍望去,那間砌著白牆的平屋多年如一日,只是邊上多了套一層半樓的房子。
那是去年裴江新蓋的,房子是給兒女的,所以裴江還是住在那間平屋里。
李蔓倚在牆上,牆面擋去台風。
她拉開窗戶,從靠窗的桌子上拿過煙和打火機。
背對著風,一手點火一手擋風,按了兩下點燃香煙,點點火星隨風散落。
她一包煙可以抽很久,黃美鳳不知道她抽煙,往年在家她也極少會抽煙。
風里帶著雨的濕氣,吹散所有煙味,也因此這個夜晚顯得肆無忌憚。
李蔓單腿屈膝抵在牆上,右臂環在腹部,左手夾著煙撐在右手上,她微微仰著頭,余光瞥向那間平屋。
屋後有一條河,河邊上是一座土堆,周邊種了幾顆楊樹,還有野生的香樟樹。
小時候,她一直覺得那是一座山丘,那時候那里還有一小片竹林,所以她更覺得那是山丘。
小時候,她就跑到竹林里一個人哭。
那時候還不明白,為什麼父親不能忠誠于母親,為什麼男人總要對別的女人感興趣。
即使不懂婚姻是什麼,對她來說至少是忠誠的,彼此只有對方一個。
有一次,她偷偷翻李建忠的手機,找到那個女人的電話,打過去,是那個女人的丈夫接的,她就像一頭發狂的獅子竭盡所能的警告,恨不得咬的所有人都鮮血橫流。
李蔓又想到多年前李建忠要求離婚時的嘴臉,她抖了抖煙灰,捏著煙頭狠狠吸上一口,隨後扔了半截煙,踩滅。
她雙手掩面插入發里,深吸了口氣。
拉回她的是裴鄴坤的電話,李蔓怕吵到黃美鳳睡覺,拿著手機到樓下接。
裴鄴坤︰“不讓你到家了給我個電話嗎?當耳旁風?”
李蔓︰“忘記了。”
裴鄴坤︰“抽煙了嗎?”
“沒有。”
“講實話。”
李蔓︰“心煩,就抽了一根。”
“就知道你。”
李蔓走到冰箱邊上拿水,“以後不抽了。”
裴鄴坤嗓音慵懶,“再抽怎麼著?”
李蔓︰“你說怎麼著?”
他笑了聲,說︰“要听我的?”
“嗯。”
裴鄴坤︰“再抽那就——”
突然,外頭有人大喊大叫,似乎是裴江的聲音,在喊街坊鄰里。
李蔓走出去一看,平屋屋里屋外都亮起了光,那座新建的房子一樓二樓燈也都亮了起來。
裴江跑到隔壁楊昌家,喊道︰“楊昌,我爸走了,楊昌!”
李蔓木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邊辦葬禮有個習俗,親人去世一般會找街坊幫忙,一家人根本籌辦不好。
李蔓奶奶走的時候她記得很清楚,是裴江和李建忠一起把遺體抬到大廳的。
李蔓听到裴鄴坤的呼吸聲都重了。
她說︰“回來吧。”
掛斷電話,李蔓走到那邊,楊昌的妻子和隔壁的嬸嬸在大廳搭床,楊昌和裴江將人抬過去。
爺爺瘦骨如柴,這場病拖了大半年,到底還是撐不住了。
裴江抹了把淚,跪在床邊哭道︰“鄴坤都來不及見您一面......”
他今天剛給裴鄴坤打過電話,他說再過兩三天就會回來,沒想到老爺子今天就撐不住了。
周圍七八戶人家都亮起了燈,有人籌備明天的吃食,有人籌備明天要用的桌凳,裴江給親戚打電話。
風一陣又一陣,人生嘈雜卻又萬籟俱寂。
男人辦事,女人們坐在外頭,七嘴八舌什麼都有。
李蔓和黃美鳳坐在一起,黃美鳳說︰“要是媽媽有一天突然這麼走了,你得好好的。”
黃美鳳和爺爺一樣,都是肺癌,一個早期一個晚期。
李蔓︰“你按時吃藥多休息就沒事。”
黃美鳳哽咽著,“人啊,一眨眼就這麼沒了。你不知道,老爺子這幾天心心念念要看一看鄴坤,可最終還是沒看著。也不知道那孩子在較什麼勁。”
這是一件除了李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爺爺對裴鄴坤一向很疼愛,因為他很小就失去母親的緣故,爺爺十分疼惜他,況且隔代親。
裴家上下,裴鄴坤自小就只對爺爺親。
李蔓記不清那是幾歲了,她似乎剛上幼兒園吧,那時候裴鄴坤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李蔓奶奶的錢不見了,奶奶跑到裴家就破口大罵,說是裴鄴坤偷的。
在那之前他偷過一次錢,被人發現,從此他就被貼上了小偷的標簽。
他告訴過李蔓他偷錢只是想買點陰鈔燒給他媽,他母親的祭日裴家沒有人祭奠。他說他從前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有祭日這回事那他就想做點什麼。
爺爺又氣又急,和裴江兩個人把他綁起來吊在房梁上,用燒火鉗打,一記又一記。
李蔓站在奶奶身邊,她看著他。
他吼道︰“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沒人信他。
爺爺見他死不承認撈起火鉗就狠狠的抽。
李蔓奶奶喋喋不休。
李蔓看見他死咬著唇,就是不松口,被打的衣服都破掉也不求饒。
那雙眼楮,李蔓到現在也忘不了,他當時看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也是後來,李蔓奶奶說起這件事輕描淡寫的說在床和櫃子的夾層找到了,沒丟錢。
因為這個事情裴鄴坤和爺爺之間生了嫌隙,他生性高傲,自尊心又強,一口氣憋到現在。初中畢業後他很少會回來,李蔓知道,他厭惡極了這里。
後來他跑出去,李蔓找了很久,他躲在田邊哭。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唯一一次。
小時候她不懂,後來才想明白,一個自尊心那麼強的人流眼淚,那他是被傷的多深。
李蔓對他說,“我信你。”
裴鄴坤怒紅著眼,吼道︰“滾!”
李蔓︰“鄴坤哥哥,我信你的。”
他頭也不回的一直往前走,她就跟在他身後,夕陽西下,兩個彷徨的影子相互交疊,印在地上,印在這塵世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你們灌溉的營養液。
不,感謝你們給坤哥澆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