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西,我問你, 你剛才吃的是什麼?”鐘離晴沉了沉眸, 忽而問道。
“呃……棗泥糕、綠豆餅、梨膏糖酥, 還有、還有二斤黑邙野牛肉吧。”妙妙咬著嘴唇想了想, 又舔了舔手指, 不確定地回答道。
“你覺得, 開葷算是殺生麼?”鐘離晴笑了笑,又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包靈獸肉——卻沒有避忌小妖單純好奇的目光,而是特意讓她注意到了阿娘留給自己的儲物戒指——在妙妙的視線立即被肉食吸引住時, 好笑地敲了敲她控制不住伸出去的手, “這黑邙野牛也是一條性命, 你吃了這麼多牛肉,難道不算殺生麼?”
“這、這不一樣……”妙妙舔了舔嘴唇,克制著食欲, 捂著被拍開的小手, 理直氣壯地反駁道,“這黑邙野牛本就是豢養來做吃食的, 況且, 也不是我殺的它們,是客棧的庖丁殺的!”
“可是, 若不是你要吃它們, 現在,它們還好好地活在牛圈里,不是麼?”鐘離晴挑眉反問道,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算起來,你也是間接害死它們的凶手。”
“……伯仁是誰?我沒有殺他。”妙妙咬了咬自己的指甲,對上鐘離晴嚴肅的眼神,怯生生地問道,“莫非我剛才殺的那些弟子里,有一個叫伯仁麼?”
被她問得一時語塞,鐘離晴掩飾性地撫了撫鼻子,不著痕跡地轉開了話題︰“你方才說,你殺了人,那麼我們不談別的,只談人——你是半妖,身上有一半人族的血,你將自己歸為人族,這沒錯……那我問你,妖族算是人麼?那若是你殺的是純血的妖族呢?”
見她被問得有些糊涂,鐘離晴索性一指在遠處游曳警戒的九嬰︰“莫非讓你下手去殺緋兒,你便能心安理得了?”
“不、不是的!”妙妙被她的假設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擺手否認,甚至小心翼翼地朝著九嬰的方向瞥了一眼,生怕教她听見——別說她有沒有這個實力,單是“殺了九嬰”這個念頭,她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不是你不願殺生,也不是你糾結于殺的是不是人族,而是你不願濫殺無辜……對麼?”鐘離晴見她理解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逗她,溫聲替她總結道。
妙妙忙不迭點頭︰“那些弟子,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做過什麼惡事,可是我卻殘忍地奪走了他們的性命,我很害怕,也很自責……我覺得,就這樣殺了他們,與那無惡不作的鬼狼宗有什麼分別?”
“殘忍?你覺得自己殘忍?”鐘離晴倏然一笑,語氣一變,冷聲質問道,“你忘了,你的師父是怎麼死的?你的師兄師姐們,是怎麼死的?如果沒有我,現在的你,也早就去另一邊陪他們了……殘忍?難道對那些被殺死的人來說,這些鬼狼宗的弟子們不殘忍麼?”
妙妙被她問得一窒,有些答不上來。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難以忍受的事,鐘離晴的眸子陡然幽深起來,臉上笑容愈發溫柔清雅,只是那眼底卻像是燒著兩團焰光,直逼妙妙的靈魂︰“如果換做是我,誰要是害了我的親人,我不僅要了他的性命,我還要他所有親近在乎的人,陪著他一起墮入阿鼻,受盡折磨,永不超生……”
“宗、宗主?”妙妙被鐘離晴那幾乎陷入癲狂的樣子嚇得一僵,尖尖的小耳朵抖個不停,雙腿發軟,心頭浮現起極度的恐懼。
鐘離晴這模樣,教她以為自己會被就此殺掉……
也只是一個瞬間,鐘離晴眼中那兩團幽幽的火光倏然消退,而她也恍惚地甩了甩頭,卻再也想不起剛才那股神志被懾住的迷離,奇怪地看了一眼嚇得寒毛直豎的妙妙,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與她說道︰“你要知道,自從他們加入鬼狼宗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命就和鬼狼宗綁在了一起,鬼狼生,他們生,鬼狼死,他們死,鬼狼要付出的代價,他們也少不了,身為鬼狼宗的弟子,他們便再也不是能夠置身事外的無辜之輩——換言之,你與瓊華宗,也是一樣的。”
“……我也是一樣的?”妙妙不解地看著她,喃喃地重復道。
鐘離晴見她還是懵懂,忽然一陣焦躁,沉聲喝問道︰“他們的宗門滅了你們的宗門,他們的宗主殺了你們的師父——所以,我殺了他們的宗主,而你們殺了他們……一報還一報,難道不對麼?”
“這……”小妖被詰問地動搖了。
鐘離晴本意是想說服妙妙贊同自己的想法,然而當妙妙真的被她說動時,卻又有種莫名的失落和不甘,希望對方能夠駁倒自己。
這矛盾的心思,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猜不透。
“我與你說個故事罷,”指尖點了點茶幾,鐘離晴忽然開口道,“有一個地方,叫做水藍星,水藍星上有一個孤兒,名叫晴空……她長大了,成為了一名法醫,嗯,就是仵作……”
這是鐘離晴第一次與別人說起自己的過往,就連阿娘都不曾知道的過去,那是不屬于“鐘離晴”的記憶,僅僅屬于那個叫做“晴空”的人的故事。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獨來獨往,孤僻冷漠,就連死,也是莫名其妙的……她不懂得什麼是感情,什麼是關心,什麼是溫柔,直到她遇到了那個帶給她這一切的人。”鐘離晴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可惜,她最後還是失去了這個人。”
妙妙呆呆地听著,仿佛能從那雙回憶時陡然沉寂如死水的眼中看到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鐘離晴卻沒有在意妙妙的變化,自顧自平靜地敘述著︰“得到之後再失去,遠遠比從未得到過更痛苦——于是,她變得更冷漠,更孤僻,更陰沉,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舍棄所有……她的人生只剩下復仇,再也沒有別的意義。”
“可是,如果晴空大仇得報以後呢?不就失去了最後的意義了嗎?而且,我覺得,若是她心中的那個人知道晴空為了她放棄了所有,再也不快樂,甚至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她一定會很傷心,不是麼?”妙妙望著鐘離晴,認真地說道。
“呵呵,你說得不錯,”鐘離晴轉頭看著她,笑意輕柔如水,眼中卻藏著苦澀,“有時候,我們明知一些事是錯的,卻還是抱著一往無前的念頭去做,不是因為我們能欺騙自己的心,告訴自己這是對的,而是有些路,一旦開始走,就不能回頭了。”
——因為,當那個人不在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活著的意義了。
“明知是錯的,為什麼還要去做呢?”妙妙嘟了嘟嘴,不明白鐘離晴突然的笑意與眼中的苦澀,只是捧著下巴,一臉天真地反問道,“如果做了的話,一定會後悔的;可是當我後悔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啊!”
“所以,永遠不要讓自己後悔。”鐘離晴晃了晃壺中所剩無幾的殘酒,直接對著壺口飲了起來——縴手如玉,仰起的頸項更是修長美麗,猶如圓潤光滑的玉胎薄瓷——而後反手抹了抹沾濕了的下巴,朝看呆了的妙妙微笑,“後悔,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感情,一旦做了,就絕對不要後悔……哪怕你已經知曉那是錯的。”
妙妙抬起頭痴痴地望著鐘離晴,听著她娓娓道來,心里不由想著︰宗主的聲音真好听,宗主的臉也好看,宗主說的好有道理,可是怎麼越听越困呢……
收回手,扶著被她點了昏睡穴的妙妙倒在一邊,鐘離晴撫了撫指間的戒指,將它貼向臉頰,感受那上面的原本的冰涼因為她的貼近而變得溫潤,好像是被溫暖的肌膚所撫摸一般。
當眉兒處理好一切回來尋兩人的時候,卻見到九嬰百無聊賴地在一邊打盹,妙妙似是睡著了,將自己蜷成了一團縮在一邊,而鐘離晴正坐在她身邊,捻著手指,神色猶豫地看著她,素手微揚,像是要撫上她的發頂,輕輕揉一揉她正無意識一抖一抖的耳朵,卻又顧慮著什麼,遲遲沒有下決定。
眉兒輕笑一聲,而對方已然發現了她的存在,輕咳一聲,將手背在身後,若無其事地說道︰“休整一下,讓他們都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下一個地點。”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眉兒點點頭,掃了一眼睡得香甜,臉上沒有絲毫淚痕的妙妙,半是打趣半是欽佩地說道,“還是宗主有辦法,妙妙果然不哭了。”
鐘離晴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道︰“眉兒,不要信任我,不要依賴我,我從來都不是好人,幫助你們,只不過是為了利用你們罷了。”
被她嚴肅的目光看得一愣,眉兒卻不如妙妙那樣陡然變色,反而柔柔一笑︰“宗主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和目的來要求眉兒的呢?不信任,不依賴,是擔心眉兒和師弟師妹們受到傷害麼?可是,從您抱有這樣擔憂的心情開始,您就已經背離了自己的初衷了。”
不妨她這樣反問,鐘離晴張了張口,想要冷聲嗤笑她的自作多情,可是心底卻有一個細微而不容忽視的聲音,在悄悄反駁。
“您對我們,真的僅僅只是利用而已麼?即便真的如此,眉兒也認了,想必師弟師妹們也不會在意。因為,我們早就將宗主當成了最信賴的……親人。”眉兒斟酌了一下,最終這樣說道。
——親人?真是可笑。
鐘離晴試圖勾起嘴角,卻怎麼都想不出嘲諷的話語,好似忽然就沒了說話的力氣。
“……隨你吧。”她垂眸,斂去眼中的動容之色,淡淡地揮了揮手,示意眉兒帶著熟睡的妙妙一道退下。
等兩人都消失在眼前,她才慢慢放松了繃緊的肩背,低低地嘆了口氣。
那嘆息隨著徐來林悠悠的林風,逐漸消散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說什麼,卡文了 ( _ )